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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我的邻居,我的好友

作者: 江河

周国强(阿曲强巴)又被捕了,这是第三次了。我很为他担心。曾听念春讲,他俩在监狱放风时碰到过,阿曲的脸被打肿了,有一只眼也被封,手里还拿着尿盆。在牢房里最弱的人就得干最低的活儿,被打是常事,用不着麻烦看守来收拾。阿曲是很尊贵的人,要知道我写这些,一定会不高兴。

他在西藏待过一些年,从那儿回来的人都有点儿怪,而且想西藏想得要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去过西藏,进藏之前是不是就怪,我并不知道。

场景 阿曲一个人住两间平房,那年头就算富有的了。室内,书桌,椅子,小书架,床。他不用吸尘器,用一把大皮老虎吹尘,经常把屋子里的灰尘移来移去。书桌上,却有厚厚的一层土,显然有意让吹尘器避开它。积尘,总会有种历史感的厚重。

我偷着用手指按过,清清楚楚的半个手指的小坑,留在了桌边的尘土上。他的火柴盒,两支笔,都有既定的位置。有一回我用过火柴,把盒子随便一搁。他会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它摆回原位,也就是由尘土所划定的界限内。我曾留下的手指肚的小坑也不知何时自动填平了。像祭坛一样,阿曲的书桌是庄重有序的。

床,一年四季用一层床单铺在木板上,枕头的位置上只有枕套。我说阿曲,你不妨拿粉笔画个长方形。阿曲的嘴角动了动,没搭理我。还有一条不能再薄的小被子,蜷缩在床角,这可能是屋里唯一有曲线的物件。  

小书架上的书歪歪斜斜,因为不多,书只能斜倚相靠。阿曲可能不太管它们,西藏回来的人,经书已在心中。

另一间套房不再记述了,留给阿曲隐私。  

饮食 阿曲的饭极其简单,每月 30 斤挂面,30 个鸡蛋,一颗大白菜或卷心菜(随季节变换)。他家不用冰箱,怎么储存鸡蛋呢,没问过他。我妻子注意到阿曲每天只剥掉几片菜叶来吃,菜心里的叶子会不断往外长,够他吃一个月还有富余。

他工资微薄(那时中国还没富起来),他在家泡病号,每月去工厂领工资后,一定先找个朋友在餐馆大吃一顿,席间胡言乱语,激动得你闹不清他说什么。这耗掉他一半的工资,剩下一半打点一个月的开销,吃饭,还有烟。  

你要是到他家赶上吃饭时间,他无论如何不让你走,请你吃面条和鸡蛋,撒上点儿盐。知情人都知道,阿曲剩下的那些天一定少了几个鸡蛋。残忍的做客,残忍的剥夺。

诗,信和书 那年代还没兴电子邮件,信是需要斟酌,和友情的方式,他写信认真,写完一定搁上一夜,第二天早上认真阅读许久才投出去,好像封封信得做一夜梦再走。诗,更是如此,完稿之后,也得过夜,做梦,再发出去。写信是他诗意的行为之一。

我去他家做客,时常见一张写着诗或写满信的纸躺着,好像有轻功,静止地浮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一尘不染地蓄势待发。

老于你好好看看这首诗,他说。你看出什么了吗?

你让我看什么呢?

你再好好看看嘛。

没看出什么,我说。

没看出我在骂邓矮子吗?

完全看不出来。那陪我走,去邮箱,发出去。

他坚定地说。你他妈让人看不出来发它干什么。

阿曲没再说话。  

他做的真正勇敢的行为,是独自承包发行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他的勇敢是具体的,他满屋子堆得都是书,太吓人了。什么时候处理完呢?我想不会太久,阿曲有办法。西藏来的。

关于书,他还有个壮举,并充满了韧性。朦胧诗之后,那些更年轻的诗人无处出书。阿曲联系出版社,不要编辑费,为朋友们操劳。经过长久的游说,组织,编纂……终于出版了《后朦胧诗选》,十册一辑,漂亮的盒装。发行那天,他兴奋地一口气吃了三只鸡蛋。

我在布鲁克林住时,有一天接到阿曲的电话:老于,我迷路了。我说,你在哪儿。他说在 42 街。我没问他在 42 街的具体地点,就想冲出去。这时候我听到他哈哈大笑。可把老于骗了。

我真希望他最近又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在国内的处境。在我一筹莫展时——他哈哈大笑:我在纽约,在时报广场。  

本文转载自王金波Facebook
作者: 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