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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福祯:纪念亡友:一平——永远的诗人,燃烧的灵魂
一平兄匆匆去世,十分悲恸。我一生的挚友不多,一平算是一个吧。他与我的书信和诗歌交往近十年,经 81 年和 89 年两二次抄家荡然无存,竟也沒有留下一张照片,一首诗歌。
在回忆的深处,总有一些名字如烙印般鲜明,他是一位诗人,一个怀揣热情和信念的灵魂。他的离去,让我们瞬时失去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同行,也失去了一位不断追索诗意美感,同时追求“直面大众,干预生活”的友人。
八 O 年夏天他到青岛就住在我那简陋的平房里,我陪他去八大关察看德国人的别墅建筑群,陪他游泳,陪他采访青島的贫民窟“景山新村”。
一平对自然景观有天然的热爱,他与我冒雨漫步在八大关栽种不同花卉的路上:四季盛开的鲜花,十条马路的人行道上,树的品种各异,一平兄竟要去每一条路上徜徉,一探究竞。如韶关路全植的碧桃,正阳关路遍种的紫薇,居庸关路的五角枫,紫荆关路两侧成排的雪松,宁武关路两侧的海棠。最让我惊讶的是我们向海边走去时,在离海边近百米的时候,他就大呼:
“海,大海”!然后,我们疾步奔向大海,这里是第二海水浴场的边缘,他匆匆脱掉外衣就冲到海里游了起来,我则打怵水凉沒有下水。
从海中上岸时他的胸前已被礁石划得条条血丝,但他十分兴奋,他的兴奋也点燃了我对大海不以为然的冷漠,我想起普希金的《致大海》,我们就一起背诵起来:
“再见吧,自由的原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蓝色的浪头翻滚起伏,
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
一平在青岛时住在我家简陋的小屋中,屋前是不断轰鳴的火车站,屋后不远是一个拉煤的货场,屋山处就是一个厕所,还有苍蛹蚊纷飞,一平却并不嫌弃,乐在其中。这与当年一位上海作家形成巨大反差。由于《海浪花》编辑部孙丰家天南海北,人来人往,常安置不下,有时只好疏散到我家。在一平之前,有一位上海作家安排夜宿我家,他在我家临北窗的床上躺了一阵,不堪忍受脏乱差,半夜起身让我送他重回孙丰家。
多年后谈起在我家住的日子,他印象最深的是我父亲为他煮的青岛小花蛤蜊,而对当时脏乱差的环境并无多少记忆。
一平是我们《海浪花》的主要诗歌撰稿人,我则负责本刊的文学和诗歌编辑,我和他的友谊持续多年。他编《人与人权》刋物时常约我稿,我则因为开书店太忙,沒时間查资料,也有意回避敏感话題,写稿不多,每每约稿他也会問我:你自己把握是否合适,这个主題你也可推荐给其他朋友写。2012 年之后我为某智库整理资料,几乎沒有再写稿,推荐他向牟传约稿。此后,也有时电话聊天,不知不觉几年沒联糸,去年他在纽约朋友家拔通聊天软件刚建立联糸,不料又成永别!
民主墙下的诗人
1979 年,民主墙运动如火如荼,一平在这一历史的洪流中独立写作,保持了与主流‘’歌德派‘的距离,’他的诗作绵里藏针,刺穿了时代的厚重迷雾。他通过文字思考,探索自由与真理的边界。他并非单纯的抒情者,而是站在时代浪尖上的探索者,用诗句诉说着那个动荡年代里未被听见的声音。
一平是青岛民间民主刊物《海浪花》的灵魂之一,特别是诗歌版的主要撰稿人。我是文学版的编辑,每期《海浪花》的诗歌版面几乎总是被他的创作占据。他的作品充满力度、情感丰沛,然而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如今散佚无踪,成了历史的隐秘回响。他当年的组诗都是由一首首小诗组合而成,其中《泰山挑夫》悲悯情怀已远超当时流行的鲁迅的《一件小事》和胡适的《车伕》。
诗歌的同行者
一平在青岛期間与青岛诗人孙崇敏和刘德林相谈甚歡。这二位也是《海浪花》的诗歌作者,一平很喜欢他俩的诗,他们通信交流多年。一平对探索诗歌和小说都有浓厚兴趣,青島青年作家周颐武小说《巨獸》发表后,他读了几遍,并嘱我们介绍与他相识,然后交往了几年,周却因无法超越自已一直沒有新作品发表,浙浙淡出圈子。
在我众多好友中,王德路也是一位爱诗之人。作为一名文青,他在北京涿州石油物探学校教书,喜与诗相伴,我深知德路笔力不逮,因此推荐一平与他指导和交流诗作。两人的交流不仅让王德路的诗歌技艺更上一层楼,也让一平在分享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创作使命。他们的相识,成为一段令人感怀的佳话,后来德路放弃写诗,到科学院做了《自然辯证法》杂志编辑。德路和我都有一朝赴美就去看一平的冲动,可是前年德路先走了,现在一平又走了,噫兮,岂止是知交半零落。
独行者的光与影
一平不是一位張扬的写作者,他有一些大手笔的构思,有的已完成,但缺少交流、评论和关注,这是一件憾事。我写诗不多,但我与一平对诗歌写作的交流不少,记得我们深入交流过《拉奥孔》《诗艺》等西方名作,也对杨炼的诗和酒神精神进行过探讨,他的一些诗从起初涓细隽永走向悲怆粗犷。
一平在《中国人权双周刊》工作多年,也是默默干活,似从不介入纷争。中英文双语出刋,许多稿子要译成英文,他都乐在其中。在他那里,他除用诗与文字继续表达着他对人权与自由的执着追求,就是对熟人朋友的回忆和問候。他身在海外多年但对当年孙维邦、姜福祯、刘德林、孙崇敏等故交旧友常常萦怀。
异国的天空下,一平与诸多友人交往甚密,他们互相扶持,共同探索,成为漂泊者中的精神共同体。
众人眼中的一平
提起一平,从每个认识他的人那都听不到负面评介,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不与争面子,不与人争高下。他也是敢于直面人生的诗人,不论身处何地,他都坚持用文字对抗虚伪、记录真实。他的诗句如火焰般炽热,烙印在那个年代的记忆中。对朋友而言,他是可以信赖的同行者;对读者而言,他是勇敢而敏锐的思考者;对自己而言,他是忠于内心、恪守自由写作使命的人。
追忆与不朽
尽管一平已离我们远去,他的精神却未曾消逝。他的诗句与人生,业已融入生命的长河中,也镌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他的每一篇创作,每一次探索,都在告诉我们:文字可以有态度,有温度,有力量,诗歌可以击中暗黑中躲藏的魍魉,让噬血的恶魔惊悚。相信他的代表作长诗《奥斯维辛 - 春天和复活节》在诗坛会有一席之地。
在这个纷扰的时代,我们需要更多如一平般的灵魂。他的离去让我们痛惜,但他的作品,他的精神,依然激励着我们,继续在诗歌与文学中寻找光明与自由的答案。数日成文,思绪散漫,感人如梦如影,并成词一首:
霜满人间哀客影,冰河北望长天。荒原寒露忆当年。黑土锤心苦,砚笔换流年。
浮世漂流天地窄,青灯独照华篇。寥廊冷月伴风寒。文海留春色,魂系故园前。(临江仙:哀一平)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亡友李建华——一平,愿你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拥抱诗歌,书写灵魂的篇章。(2025-1-10)
2025 年 2 月 1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