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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云:花架子——我的遗嘱故事(上)

作者: 曹旭云

引子

去年年底,当因肛门出血去医院检查,大夫初断可能是直肠癌时,我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赶紧写一篇文章,向家人、向亲友报道一下相关情况及交代自己的一些未尽愿望。作为临终遗嘱也罢,作为一位“作家”以其特有方式向世人告别也罢,将心里的话讲出来。老三的联襟前年也是因为直肠癌,离查出仅仅三个月就骤然离去,更增加了自己的紧迫感。

可是,一是肛门疼痛,无法端坐,日夜只能躺卧才能安生。而躺卧无法使用电脑打字,虽变着法子,却也艰难;一是不久被确诊为直肠癌后,大夫及院长用笃定的神情及语气跟我说:莫慌,可以治愈。我便松懈了下来。

大夫交代,约莫历时一年,经六次化疗、六次放疗、最后切除肿瘤,即可痊愈。可三个月后,风云突变。第四次化疗结束,便觉髋骨、膝盖疼痛,以致不能行走。当告诉大夫时,他脱口而出:很少见,与肿瘤无关。MR、CT 一查,结果出来:癌细胞转移,已扩散至骨头、肝部。前期治疗手段失败,只有终止此前方案。待在做完肝部穿刺检查之后,重新制定新的治疗方案。当再次问到:是否能痊愈、能存活多久时,一向温情、充满人性的哈勒博士一反过去的笃定,眼神飘忽、聪明的翻译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起来:随着治疗走吧。总之,病情已进入他们陌生的领域。

11 点回到家、脱去外套,来到熟悉的阳台。院子里正鸟鸣啾啾、阳光灿烂,含苞的樱花在春风中摇曳。我躺在宽大、舒适的躺椅里,看着一黛远山、看着透过树缝及红瓦屋顶不远处隐约的多瑙河,想:行走、站立、甚至起床正在变得困难,嗓音也沙哑了,镜子里的人已变得形销骨立。欧洲疗程慢,肝部穿刺检查还要等 20 天,结果出来,或许人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而且正如大夫所言,一旦药物不适,随时可能有意外。随着颓然一声轻叹,我悄悄闭上双眼。斑驳的阳光从树缝照在身上,脸颊、眼睑有些发烫,有如万千金色鳞片在闪烁、起舞、飞翔。恍惚我主正透过天国的五彩光芒,在温柔抚摸你的灵魂。---死亡正在逼近,眼前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不能再犹豫了。于是睡在躺椅里、掏出手机,一点一点写吧。就用手机编辑,说说心里话,这或许是自己临终前最安心、最有意义的事儿。

是为引子。

一、多瑙河畔持棍人

我这三口小家是 2017 年移居匈牙利、居住在布达佩斯的。来匈之前,我已经有几年持棍运动的历史。在大望京公园的花圃、湖畔、林丘、亭榭等角角落落都留下身影,俨然成为公园一景。

我热爱的运动是走路。起初走路时是巴掌拍胸;后来是演绎到空拳擂胸,并创造出自己独家“平拳”(曹十九平拳十二式,含大风车、旋转宇宙、左右拉筋、马步驰旋等。曾编有教学手稿,图文并茂);再后来就发展到用木棍敲打全身。一边走路一边敲打,随着迈步节奏,从肩甲到胸背、到腰腹、到腿脚,有时甚至脑壳。企图练出一身的金刚铁骨来。

布达佩斯我住过三个地方。三个地方分别挨着多瑙河、城市花园和古罗马斗兽场遗址。以多瑙河畔居住时间最长。每天晚饭后,夕阳西下。在漫天的晚霞中,沿着路旁美丽的风光行走,周边是古堡、教堂、浓荫及宽阔的河流,飒是风流可喜。手持双棍,有时还打着赤脚,步伐里似乎藏着韵律。当一路旁若无人、上下翻飞时,许多人认为遇到东方奇人。

欧洲人本来就好奇心强,不时有人驻足观望,不时有人窃窃私语。许多胆大者,不顾是否语言交通、不顾是否行为莽撞,径直冲到你的面前,手指双棍,瞪大那蓝汪汪的眼睛问:这是什么?我总用蹩脚的英语告诉他们:这是”经络棍‘’,活络经骨、强身健体。并一边演示,用棍敲打全身,通通作响。欧人惊讶不已、艳羡不已。有时像面对圣物一样,轻抚木棍,甚至贴在胸前,Oh My God,欢喜不尽。一回遇到一位能讲中文的男子,在广泛交流后,他川普一样夸张地竖起大拇指,伸到你鼻子前面,用欧式中文高呼:东方神奇、伟大。我看大侠轻轻松松能活过 100 岁!接着高呼 Long Live the East!一边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久了,许多人到点守在路边,一边观赏、一边行注目礼。然后像故事一样说与他人。

两条木棍,一条是枣木,红色的;一条是杨木,白色的。棍头都结着巨大的痂结、棍身也是巴巴结结,模样丑陋。把握久了,整根棍油乎乎的,像是活物。在家时,妻儿都称呼其为‘’丑棍‘’。户外回来,有时腿脚发麻,往沙发上一躺,呷口茶水,高呼小儿:去,跟老爸把丑棍取来!麻儿溜的,赶紧送上。嘿嘿,挺靠谱,有点儿老头子的威风。

其实,这貌似喧闹、欢悦的背后,藏着的不尽辛酸,又复谁知?原来面前这位所谓”大侠”,只是个有家难回、有国难归的流浪汉。

自从 2019 年六四 30 周年之际在华盛顿出版《爱尔镇书生》以来,就被当局视为九江地方的头号反贼。原籍市县两级政法委头目几番找到家人,叮嘱只要一回国,必须立即上报。名义上客客气气,说是关心、了解情况,将你家人、亲戚、同学、朋友查了个底儿朝天、翻了个底儿朝天。关注着你海外的一举一动。实际上,以我的斗争经验,回来必是抓捕。

所以,每当走在多瑙河畔,看着山坡上的白墙红瓦,听着翻滚的滔滔河水,总不由想起隔壁日内瓦那烟雨朦胧的莱梦湖、想起当年亡命瑞士,日夜沉吟在灰蒙蒙莱蒙湖畔的卢梭、拜伦、茨威格、托马斯•曼们来。想起他们在波涛之侧、扶疏树荫之下徘徊时的思考、颂唱与低吟。总想着自己这亡命之身,何日能像先贤一样有机会再回故土、重获自由?

来,说回身体。要说平时,并不注重养生,譬如饮茶、禅练、药补等都一窍不通,但于基础饮食还是相当注意的。基于不识字的母亲因着吃素,活到了近 100 岁,于是自己开始了禁酒、禁烟、禁荤的生活。禁荤近 20 年来,虽未禁绝,譬如仍旧喝牛奶、吃鸡蛋、吃海鲜等,但肉类一律是不沾的。而且细节上也十分坚持。譬如吃红薯、南瓜子,和一天一个苹果等,坚持得最好的就是每天早晨一杯鲜奶煮鸡蛋,历时 20 年不缀。甚至,这几年开始学林小雨冬泳,洗起了冷水浴。

说到肉类不沾,20 年来曾有过三次破戒。哈哈,说来是三次特殊的体验。

一次是 2014 年春节。为打破刻板、沉闷的生活,与妻子带上 5 万元(人民币)到澳门,住进新葡京,计划体验一周赌博世界的刺激。最后输得连信用卡取不出 100 块钱来,才愕然发现,噢,输光了。仓皇离开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有从赌场餐台去领取免费的肉汉堡,不顾三七二十一、拖着行李箱挤公交车时,一顿的狼吞虎咽。满嘴、满衣袖溅的肉屑横飞;

一是大女儿巴黎成婚。男方是波尔多一个百年望族。当 93 岁的老外婆端出用当地数百年传统手艺烤炙出的比利牛斯山小黄牛肉排,并瘪着嘴、眯缝着眼一定要你的评语时,伴着两个阿尔及尔黑厨娘的载歌载舞,我只能大快朵颐了;

第三次更有趣。那是 2024 年春,随着满洲国观选团乘台湾大选考察台、日时,在东京,团员们被新疆的伊利哈木请到他的新疆餐馆吃羊肉。起初有些抗拒,可辘辘饥肠仅仅吃到一点碗边的洋葱和凉拌海带丝时,面对满桌的羊肉,烤的、煮的、炒的,我一时一筹莫展。当尝一口手抓羊排时,竟芬香、正宗得出奇,我便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起来。更要命的是,翌日妻子听说,一定要前去尝鲜。结果忘路了,转悠半天,只有胡乱找到一家新疆店。这里的手抓排模样煞是唬人,可又干且木,和昨日嫩汪汪、香喷喷的手抓羊排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于饮食,我内心所以如此矜持,除了有些修炼方面的考虑外,更多的是因为小时侯我看惯了农村因肠胃生病而痛苦不堪的农人模样,是因为看惯了农人不能排便用树枝抠屁眼、看惯那肮脏不堪的厕所堆满病人屙的血屎的恐怖情形。我发誓自己不能那么不幸、那么悲惨的死去。首先从控制自己的嘴巴开始。没想到,天不遂人。千算万算,由不得人,自己还是得了个直肠癌。

哦,原来一切都是花架子。命由天定,自己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仅仅是花架子。我心里清楚:当然,这花架子不光指这身皮囊,还有自己毕生赚得的那一点点浅薄的浮名。

当结果被玛丽格特医院确认的那一刻,我眼前清晰地显示 37 年前海南流浪时代玩数字游戏在保亭高原长途班车上的那一幕。

当时留着胡子,对周边一脸的不屑。行走市井街衢,虬髯当胸,高视阔步。当昨天玩游戏输了钱、一路尾随而来的四个小青年,在一旁摩拳擦掌、做足一切准备时,自己竟毫无察觉。在一名叫宰羊坡的地方,临下车,一拥而上、骤然出手,持木棍将我一顿爆揍。直揍打得我满脸血污、眼镜崩断、破衣烂衫。跳车前,一个黑瘦青年将木棍铃朗朗掷在我脚前,扔下的就是那句经典的话:奶奶的,原来是个花架子啊!

起初,在他们眼里这个蓄着长须的男人一定怀揣绝世武功。否则,怎么独往独来、敢一个人行走江湖、玩这种明显从人家兜里掏钱的危险游戏呢?而于我,是在梦中被揍醒。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四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司机那里,也是一阵惊骇后、才迟疑地将车启动。他显然也是在等待我的后续反应。当意识到我是一幅认命模样、兀自可怜兮兮地只在角落俯身用衣袖揩抹血渍后,才缓缓将车开走。

分明眼前又让我想起 8 岁时的一幕。一天下午穷极无聊,邀村里沈定兴下象棋。任怎么邀,对方都不应。我便高呼:敢赌吗?10 步让你输!不赢,做狗叫。对方兴起,乃赤裸着上身、在画在石板上的棋盘前坐定、对弈。结果自己输了。

分明自小是一幅炸炸乎乎的嘴脸。

莫非病情乃是性情使然?

二、我的藏书

严格说,自己只算半个读书人。童少时的求学不算,40 多年的漂泊生涯,有一半时间是荒废在最底层的求生状态。日夜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温饱而奔走,根本没有时间读书。但总爱以读书人自诩。在险恶的生存形势和缓些后,又渐渐捡起书本。和许多读书人一样,爱读书、爱藏书,是书生的本色。

自己的藏书可以分做三段。三废三立,和自己的生存状态密切关联着,也是自己个性及人生态度的外在反映。

第一个阶段是 26 岁出门流浪之前,家中藏书约有 500 册。心香苑靠西的墙面毛坯木柜里满满当当堆着的书,都是二中六年、爱尔镇近一年时的珍藏。那毛坯木柜没落漆,但父亲早早令家兄用朱红油漆写上”曹旭云专用”,是父母为自己成家而备下的。

二中时期,从最初每月 28.5 块钱的工资,到离开时每月约摸 45 块。这些钱,除每月吃饭、日常用度外,其余的大多买了书。先是湖口新华书店、后是九江新华书店,再后来随着家兄毕业分配在南昌,就转移到了南昌那偌大的、几层楼的新华书店。阅读是一场场热烈而又孤独的盛宴,而采买则是大厨一次次的匠心独运,紧张而充满期待。我大抵在每个月末的周末、花上整整一天时间去采买新书。怀揣十块或八块钱,过节似的去书海冲浪。一次约莫能买 5-8 本。那份隆重、浓烈的激情,绽放着青春花蕾似的芬芳。至今回忆起来仍妙不可言。

每回去,都舍不得吃饭,只怀揣几个食堂里备下的馒头。买完书、或买书小憩时间,来到甘棠湖畔。依依垂柳下,就着那湖水、坐在烟水亭的花岗岩石栏上细嚼慢咽。细嚼慢咽中,一边望着凄迷的湖水遥想公瑾当年大破曹军的壮烈情景、一边展望自己那未知的将来。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一生是这样的坎坷、这样的多难多灾,甚至曲折离奇。

记得一次傍晚回到湖口,饥饿难耐。想想自己终于买到渴慕已久的《1984 年全国获奖短篇小说集》,一咬牙,窜进街边餐馆,华一块五毛钱炒了一盘油乎乎的尖椒肉丝,又一毛钱一碗、要来三碗白米饭。虽花掉了一本书的钱,出得店来,摸摸鼓囊囊的肚腹、又摸摸鼓囊囊的书包,回二中途中,直觉脚下生风。那份甘甜、那份惬意满足,40 年后回忆起来仍清晰可见。

因为买书和交游花光了所有工资,在同时毕业的同事、甚至晚一两年毕业的同学有数百、甚至上千元的积蓄、纷纷准备结婚成家时,自己却没有分文,前程毫无着落。故此,在 1988 年那个春季出门流浪时,翻箱倒柜、搜巴搜巴全部揣上,身上仅有 27.5 块钱。

也就是因为这柜子书,伴随自己度过了 1988 年流浪时期的、那个窝在父母身边三个多月漫长的枯秋和苦冬。在贫瘠荒寒的山村还能保持和先哲们的沟通与交流。

后来,十四、五年的海南漂居,又兼父亲去世、母亲遂随子女先后寄居南昌、海口及大姐家,曹禹村老屋抛荒。房屋荒芜、屋门口长满一人高的蒿草、心香苑糜烂。那一柜子的书,或糜烂、或鼠啃、或外借,已飘零不堪。三弟虽出于同情,收捡翻晒过几次,但随着地基松动、老屋发霉、漏水而屋顶翻建,许多书做了基建拌泥浆时的纸糊,或做了师傅们揩屁股的纸巾,最终荡然无存。连盛书的毛坯书柜也因腐朽而做了师傅们烤火的灰烬。

我一回偶尔想埋怨老三一句,怎么就不照看着点儿?可老三淡淡一句就将你顶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你呀,生性大大咧咧,什么事儿总是一撒手、万事不管。你这些书啊、还有日记本,要不是我去屏峰中学叫小三用手扶拖拉机给拉回来,估计早让他们仍进鄱阳湖去喂鱼,或让回收站拉去做纸浆了。

我的第二阶段藏书是在北京武夷花园的约莫 15 年。包含大量的光碟,大概 1000 册。

那是海南办家具厂中后期、侯渐渐稳定下来后陆陆续续又开始了阅读,陆陆续续又开始了书籍购买。1999 年撤离海南、迁徙北京时,书籍和全部家具随着一辆大货车三天三夜的奔波,给搬运了过来。

北京头两年风风火火的忙碌后,随着宫廷象牙白 - 昂黛尔家具的逐渐成型,我便有了闲适时间、又逐渐开始了阅读生涯。同时成了通州新华书店、王府井书店和西单图书大厦的常客。再往后,不时探寻风入松、三味书屋等京城这些特色书店。采买一些市场上不易见到的书籍。这个时期的购买与二中时期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光碟、书籍都是成箱成捆地往车上扔、往家里搬。

而在王俊那里,财富自由后的她再次踏上寻找‘’真爱‘’的征途。2004 年在王俊的压迫下,二人在通州法院经协商办理离婚。因着共同的家具厂,二人约定对外保密、并在一个屋檐下又黏黏糊糊约莫生活了两年。我虽然依着世俗和功利的愿望出发,与外公和舅舅多次提出“离婚八不妥”,试图挽回婚姻及家庭。但架不住王俊的“试婚”理论来得凶悍。她的底层逻辑是,抛弃了世俗枷锁的真爱才配享有真正的婚姻。通俗地说,将二人掷在自由的环境、各自放飞。若放飞后的灵魂还能合在一处,便是真爱。

我看过《唐 - 吉诃德》,里面清晰记录千百年来的“试验婚姻”惨败的历史教训。无论多么恩爱、多么吻合,哪怕百分之百,无一不以失败收场。因为那是对人性的终极挑战。故此,我一直不看好她的这场危险游戏。

果然,这种理论被现实摧毁得面目全非。最后,她架不住被某家具城副总的疯狂追求。最后被人家一句:“我要用按摩让你头上的白发在爱的、柔软的指尖下,一根一根变成黑丝”而彻底俘获。

我因为失望、一气之下断然离开。和爱尔镇时期一样,只拎了一只皮箱,一切都扔在了身后。

那 1000 多册图书,因为望京办公室书柜里需要装饰,曾陆续让工人从家中取过百十本书过来。工人们干活也粗糙,许多书并不是自己的钟爱,更有许多书连上下册都拿不全,就胡乱被他们塞在了办公室的柜子里。其余的,就被永远弃掷在武夷花园。

2017 年年底临撤离北京,我将望京公司及橄榄城家中的书合在一处。一些重复的、或已多次读过的旧书赠送给焦国标在老家焦庄的私人图书馆,整整两个纸箱。剩余的和家具及其他用具一起,由海运公司全部打包,装了大半个集装箱。同 1999 年运往北京一样,全部运往布达佩斯。只是这次绕地球走了最漫长的海运线路,从离岸至到港,前后用了足足三个月时间。

来布达佩斯的 8 年,因为阅读中文书籍的需要,每次列出书单,由妻子在网上订购。她先在国内各式纸质书籍折扣店搜寻、询价、购买,统一集中后,通过列运、一趟一趟运送到布村。接到运抵通知,再由妻子带回家中。每次从开列书单到图书到手,前后大约一个月。

“你的宝贝来了!”当一捆一捆的书从车上搬回家,妻子特别有仪式感,就像我的节日似的。蹲在地上,用剪刀裁开包装,一本一本取出,用湿纸巾擦去书面浮尘,喜形于色摆送到你的案头。擦一本、念一本:“《亨利一世传》、《佛罗伦萨史》、远藤周作的《沉默》、莱蒙特的《农夫》,波兰的。。。”

当举家搬到三区 Zuzmara koz 樱桃园时,我们从宜家买来棕褐色组合书柜,将宽大客厅整整一面半墙、从地到天、包含拐角,统统做成书墙。畅眼看去,满满当当。几年下来,图书差不多有 1500 本书吧?

20 年前当网络流行时,外甥勇波就告诉我,实体书店已经过时、纸质书已经没人看了,一切都在网上。我都认同。我也在网上阅读,但更习惯于纸质书籍阅读。除了习惯外,更多的是喜欢纸张的质感、长久阅读不晃眼,还有就是同酸文人一样,喜欢做些眉批。

匈牙利人热爱阅读。初来布达佩斯时急于安家,随中介看房,去过许多人家。多多少少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有些还像个图书馆一样。和台北街头相同,实体书店依然遍布布达佩斯的大街小巷。一个意想不到的功能是,我的这些藏书,意外的让我家有了不少匈牙利人的气息。

2014 年某天,我和小今奉曹思源老师之命去拜访江平教授。进得宾馆,见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匍匐在客房的地上捆缚一包用牛皮纸包的物什。我们急忙上去帮忙。

“这是些书。”老人让开,缓缓立起身,拍拍手说。候坐在沙发上将气喘匀,又缓缓开口:“该扔的扔、该送的送。人老了,留着没用。这是送给学生吴君的书。”当我们捆缚好,用疑惑的眼神再次望着这位大法学家时,老人说:“有些有眉批、有些我的著作里曾有引用。将不同的书、不同观点的作者,送给不同的学生、不同的人。是件善事,也是最后能做的一点贡献。一生的藏书差不多送完了,这是最后一点。”

我没有求证老人有没有子女。但这位中国法学界的精神支柱,晚境的豁达,让我钦佩的同时,又感伤不已。老人九年后离世。而曹思源老师的著作和藏书,则是在他去世后、在彬彬去国之前,也陆陆续续分散给了各路友人。

在布达佩斯街头,也常常看见去世者遗物在拍卖的情形。家具、皮革、饰物、藏品,什么都有。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古董,最廉价的就是藏书。一摞摞的图书,稀松的堆砌、摆放着。秋风过处,书页在风中翻飞、噼啪作响。从急促翻动的页面,能清晰看见逝者大量的眉批及阅读的痕迹。据说,这些物件,能否成功拍卖出去,成交价值如何?要看逝者的名声大小而定。普通人,起初是拍卖,接着是赠送,接着是随意领取,不被领取的,最后大都是被扔进垃圾桶、进入到焚烧炉。

自己的这些藏书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此时,正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璀璨。透过窗户斜照余晖,我立在自己这 1500 册藏书面前许久。信手翻阅,有些还是海口时代的书籍,还有几本是伴随自己流浪生涯、在二中时购买从爱尔镇带出的读本。

三、我的日记

我从 15 岁开始写日记,那时正在湖口中学复读高二。是断断续续的写。依着虚岁算来,迄今已经有 50 年历史。

那时,正是日子最清苦、思想最动荡、处境最凶险的阶段。一旦不能考上学堂,就只能回家种田。而且由于是从乡下来到县城,处处充满歧视。因为自卑、激愤,就试着将心思、情绪开始做些记录,以资激励自己。就这样,渐渐踏上写日记的生涯。

正式开始写日记、而且每日不缀的,是 16 岁那年。那一年考上九江师专,那是 1979 年。从接到通知被师专录取的那天开始。那时候,考上这样的学堂,就像中状元一样。被邻居、亲戚、同学、熟人和不熟的人祝贺和艳羡。感觉自己的人生正掀开绚烂的篇章,而且做着大英雄梦。觉得点点滴滴必须记录下来。

九江师专时期的日记还很稚嫩。每天一有想法就写,有时一天写很多次。每次都标注日期。这一来,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篇日记。有一阵子,还试着用英语写过一些日子。

记得自己觉得渐渐写出些味道来的,是在湖口二中上班后的两三年。每天临睡,端坐肃记。手摩心揣,日省吾身。企图通过每天的写作,驱赶内心的恶魔。日子一久,让自己渐渐变得安静、稳定、坚强和难以诉说的自信起来。日复一日,写日记,便成为每天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并从中获得无尽的快乐。

因为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思考、深思熟虑的,更别说自己的行为。所以包括自己一系列重大的举措,譬如终止与高朝霞的恋情、譬如后来离开二中自我发配到荒郊野外的爱尔镇、譬如抛弃工作出门流浪、再譬如放弃刚刚开始的业务只身赴京驰援学运等。。。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举动,都完成得那么决绝、流畅,让世人不可思议。自己身上这一往无前的品质,无不和写日记关联。日记,是我阅读世界名著、和众多伟大灵魂交流和互通的消化器,是借他山之石而成为自己行动利器的酵母。

从 16 岁开始写日记到如今的近 50 年,除了一次、约莫半年时间没有写外,差不多一天不漏、每天必写。一天不写,丧魂落魄似的。当然,我身边也有许多写日记的人,自己也读过许多名人传记,他们大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像我这样,一天不缀的,估计也不多。那么,读者一定好奇,那一次为什么缺席?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那段生活需要如此讳莫如深?今日面对死神降临,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那是 1992 年、在合办新潮流家具厂之后的第二年,我突然邂逅一份突如其来的恋情。那是某大学著名教授的前妻,弹得一手好钢琴,贵族气息浓郁。模样端正、30 岁出头、正带着一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住在二室一厅的洋楼里,生活无忧无虑。

这时,我的写日记习惯、我的人生信条至此遭遇到重大挑战:每日写什么?怎么写?若避重就轻,写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是我不屑的;而若想不留下一丝痕迹、去编撰一些假话,则又是我万万不能的。在恍恍惚惚、犹犹豫豫中,不知不觉只有罢了笔。这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一度,我也曾动了向家庭报告的冲动,以为诚实婚姻才是幸福的根本。但也在恍恍惚惚、犹犹豫豫中就滑了过去。这日子虽有一丝甜蜜、但精神上的苦闷、尤其是罢写日记的痛苦是无法告诉任何人的。好在这段恋情因为对方要价太高、自己完全不支而渐次冷淡最终很快消亡。前后约半年。这时我才如挣脱藩篱的囚鸟,再次欢欣的歌唱起来。此后,便再也没有一天的终止。除了那一年春节因日记咒诅父亲该死被发现、而被他先是准备烧房子、后是准备烧日记,最后妥协仅剥褫我三天禁止写日记除外。

再有一次遗憾的事情是 1994 年前后,那时刚兴起电脑热。我花重金买了一台 286 电脑,开始了电脑上的书写工作。于是,将日记就移到了电脑上。约莫一年,电脑突然黑屏,左右不能打开。当扛到电脑店维修部请帮忙打开时,吓傻了眼。桌面上所有文件、包含日记全部消失。虽经维修人员一顿手忙脚乱寻找,已是杳如黄鹤。后废重金聘请电脑高手试图找寻,也一无所获。害怕了,从此不再用电脑写日记,而是写在了本子上。

回想起自己的日记史,最出彩的有这么几个阶段:1、与高朝霞初恋的三个月,后整理成电子版,取名为《秋雨初情》;2、二中后期。那时,几乎每篇日记都是一首青春的挽歌;3、《爱尔镇日记》,全部约八个月,那几乎是一部囚牢哀曲。曾经准备一字不改,作为《爱尔镇书生》的下部出版;4、《流浪日记》,每一日的游历都是一次历险,跌宕起伏,那自然是生命的高潮和日记的经典;5、和妻子李萌萌的恋爱日记。曾将半年的日记编辑成册,取名《春天之恋》,在 2011 年结婚三周年之际,精装成册献给爱妻。

当然,也还有断断续续许多日子的许多日记,每一篇都自觉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有时写毕或再次颂读时,自己都兴奋和雀跃不已,以为璞玉天成,足堪传世。那种原生的蛮力与嫁接过来的世界大师级思想、情操与宗教情怀相融合,经野蛮生长、绽放出的巨大青春当量,是如此的绚丽多彩。是我自己完全不能预及的。

当然,比较起‘’日记之王‘’(注:自我冠名),这一切都不值一提。

那么,什么是日记之王呢?那就是自己 1989 年 4 月 17 日自海南启程赴京、全程深度参与北京震惊世界、改变世界的民主运动的那段日记。日记截止当年的 6 月 2 日、屠城的头一天。总共 46 篇。当时感觉屠城将始,广场不保、生命不保、日记不保,恰巧乘头一天任畹町在天安门广场帐篷探视学生之际,匆忙交给他,请他带离广场。任畹町后来交给宾志辉,宾志辉因此系狱经年。这本日记当时自己取名为《北上日记》。

这个故事在拙作《爱尔镇书生》及《六四 34 周年祭--宾志辉》中都有详细记叙,此不赘。

一句话,《北上日记》丢不了。估计没有最高指令,谁也动她不得。她一定和任畹町、宾志辉的反革命暴乱案子绑在一起,安安静静存放在北京市公安局或中国公安部的档案库里。六四平反之日,就是《北上日记》重见天日之时。而六四平反是历史的必然,也必是中国人民走向民主自由之路的必然。

《北上日记》必将因主人的决绝、传奇的行动及其本身坎坷的遭遇载入史册。她可能不及《安妮日记》那样轰动世界、那么有影响,但她真真实实记录天安门民主运动撼天动地的每一天以及每个进程的真实果因,便已经远远跨越个人历史范畴,将成为改变世界、改变历史走向的最真实、最重要的文献之一。而自我感觉那也正是自己文采斐然、激情四射的岁月。每天数千字、长长短短,字字刻骨铭心。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文明扩展引擎的一部分、甚至在深刻改写国人的精神面貌。因而作为人类日记的范本,一点都不过分。

不难想象,《北上日记》一旦问世,曹旭云的其他所有日记,都将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最后一块魔鬼拼图可能引起的裂变。总记得陈奎德博士在《爱尔镇书生》新书发布会上的一段话:“曹旭云,作为外地小知识份子的一个代表,当时千里迢迢从海南来京、全程参与六四并记录下来。作为`六四人`的又一个形象,将极大的丰富六四民主运动的内涵。”

纵观自己的人生日记,总共有约 70 本左右。大约 700 万字。每本日记都编了序号及提纲,以备查阅。

这 70 本左右的日记今天得以保存完好,说起来还要感谢三弟和大姐。

当我 2004 年在京城甫站稳脚跟,忽然惦记起存放在心香苑里的日记来。这些是我 16 岁到 26 岁的全部日记,约莫 30 册。当时万事不顾、撒手出走时,哪里觉得还会有出路?自顾都不暇、身外这些俗物哪里还惦记得过来?就撒手弃掷在爱尔镇那窄小、潮湿的宿舍。当忽然惦记起时,离自己亡命天涯已过去了 16 年。问起时,老三也一头雾水。只模模糊糊记得移到了心香苑老屋、记得当年还让大姐用麻绳捆缚了起来。但是老屋翻新,里里外外已经天翻地覆。500 本书籍荡然无存,屋里到处爬满了蛛网和落满灰尘。那些日记真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哪个角落?

与老三驱车前往,吱呀呀打开尘封的大门,屋子除了外壳,已经空空荡荡。当年堆满角角落落的桌椅板凳,不见踪迹。扫一眼,就能将室内看穿。上下里外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一通翻找,在老三县城的阁楼找到一本;经王俊同意,在她家幽暗的阁楼、尘封经年的求学时的木箱里又找到了一本。其余的仍是杳无踪影。

当再次返回曹禹村老屋去搜寻时,这一次捎上了大姐。大姐一路抱怨:看见车子打门口过,不进门、连声招呼也不打。你大姐夫气得气不打一处来。都忙乎什么呀?要了命似的。。。我们只能再三好言相劝。当说到日记,大姐说,只能去阁楼上找找了,地面上像过筛子一样,清理过一遍又一遍。印象中,十几年前捆缚过一匝本本,也不知道是什么?然后众人点起蜡烛、爬上阁楼。

阁楼上,到处是蜘网和灰尘,楼面堆满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灰色或黑色的瓷缸和瓦罐。一缕斜辉透过瓦缝射来,那撲起的尘埃,密密麻麻乱飞,还有少许儿时的景象。扒开一个个磻,搬开一个个瓮,掏开一个个缸。一顿折腾,忽然,一声唤叫:你看,是不是这个?

大姐手里方方正正正拎着一捆盖满厚厚积尘的物什。我凑近一看:哈哈,准是日记!大家欣喜过望。赶紧拎下楼,摊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扑去灰尘、剪开绳索,稳稳当当、大大小小 28 本日本裸露了出来。一本本日记尘封经年后骤见天光,一字儿排开,竟毫发无损!

真是劫后余生啊。

唯一遗憾的是,北京期间,自 1999 年到 2007 年八年间的日记,因为匆匆离开武夷花园而锁在保险柜里。自己和通过孩子试着讨要了几次,王俊不给。理由不置可否,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但我坚信,只要在,最终一定会物归原主、合成一处。只是别一气之下,和我的所有衣物一起一把火给焚烧了。

逸词过壮,则与事相违;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我的日记故事就讲到这了。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十分普通平凡的人,某种意义上,还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既不似曾国藩那样的圣人般沉毅,又不似蒋公史诗般的浮沉,哪怕是季羡林那样将丰硕学识埋在粪堆里的特殊的、漫长生涯,抑或民国名媛文树新式的丰腴、绮丽的才情。许多时候庸庸碌碌,许多时候的日记记的就是这些琐碎日常,重复、冗长,完全没什么价值,更不要说文献及史料意义。就像长江的一滴水、恒河的一粒沙、天上的一片云。

印象中,蒋介石的日记被存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供人们研究中国近代史之用;维多利亚女王日记从 13 岁一直记录到 81 岁去世。最终为了为尊者避讳,被女儿强行焚毁许多原稿;白坚石日记被反复印刷出版,供人们了解一位军阀门客退出军政后的余生日常;李锐日记,为争夺拥有权,遗孀和长女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法律战,战火燃烧到美国。。。太多的日记记载着太多的人生无常。

齐白石自知自己名气大,珍视自己的点点滴滴。晚年用他打小就有的精湛木匠手艺在墙壁凿打了一个双层木盒,将自己的牙齿、头发、日记及未舍得焚烧的李苦禅画稿《猪鸭祭母图》等悄悄藏于其中。去世后几十年间,孩子、太太们竟无人察觉。要不是后来建画院时意外发现,差点拆建时让推土机一把给埋在了瓦砾之中。

日记原稿如果没有似斯坦福大学、大英博物馆那样的管理水平及能力,若干年后一定灰飞烟灭。手稿长久存放,我一直不敢有此奢望,但一直有个心愿,将日记誊抄成电子版。电子版无需管理成本,可以永远保存在云端和网络世界里。只要人们记起世界某个时刻、某个角落里还有这么个人曾经生存过,就够了。我们这一代人不光是见证者,还是亲历者。这个小人物经历了那个时代最经典的五段历史的全过程:改开时代小知识分子的苦闷与彷徨、亡命天涯及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喧嚣与辉煌、89 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全历程、30 年为温饱奔走自主创业的艰辛及最终绝望离国飘零海外的宿命式人生。日记记录了这一切的真实过往及情感思想、灵魂历程的点点滴滴,一锹一锹开掘出专制生活下深深的岩层,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一个缩影。记录并可能流传开去,这不比花巨款买块墓地强出百倍?

说到墓地,这恐怕是离死亡最近的话题。依我目前的状况和心境来说,去弄个墓地,自然是最俗不可耐的事儿。我曾去过梵高的坟茔,那一爿高地之上,遍植油菜。那黄灿灿的油菜花,晃眼的金黄,如画家画里的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的墓地,无论是公侯还是巨贾,早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当年一蓬萋萋蒿草掩映着的这位画家疯子的最不起眼的残骸荒塚,被千千万万的后人景仰。听园工介绍,80%的慕访者都是冲着这位疯子而来;我也曾去过巴黎的拉雪兹、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公墓之王,200 多年来,埋葬了多少的总统、首相、元帅、将军、主教、富商、各式议员和艺术家啊,跻身其间,拥一席之地,皆非富即贵之徒。后人仰其鼻息、余威者,似亦可侧身其中,画上一撇自己的标牌或名号。可衮衮诸公,无论生前多么荣耀、显赫,都抵不上一个叫王尔德的书生。以至于这位早逝的爱情王子卧雕,脸庞、胸膛、甚至裆部,被后世崇拜的痴男怨女们那温热的手掌给抚平、磨秃。只有这块墓碑前,常年簇拥着成堆的玫瑰,有些玫瑰花瓣里,还藏着秋冬粉白的雾霜和清晨那欲滴的珠露。

这些给那些并无真实实力、仅凭些花架子功夫者些许自嘲、自慰的本钱,可人类真实的精神力量又哪能小觑得的了呢?

云端日记,好主意。只可惜迄今一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誊写人才。这个愿望生前不能实现,死后不知能实现否?

四、我的家人

在是否写这一节时有些犹豫。哪个人没有几个家人?她不像书籍和日记那么有特色。写不好,仅仅是一份罗列,就没什么意思。可是,她难道不比你的书籍、日记重要?而且她是你成长、生存的土壤、背景,是肉身之外离你最近、和你最亲密的一群人,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息息相关。离世,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和这群亲人一点一点的在做割舍与告别。

我的家人包含小家庭和大家庭两部分。小家庭有妻子李萌萌、女儿曹尚书(学名 Aima)。大家庭有岳父、岳母、曹三婉(芝声)、曹三盈(当歌),有母亲、三个姐姐:曹碧云(姐夫邹选初)、曹良云(姐夫徐家林)、曹霞云及哥哥曹展云(大嫂易红玉)、弟弟曹景云。当然,姊妹们还有许多子女,只能算大家庭外围,就不在此罗列了。

妻子萌萌,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们 2007 年相识,2009 年 5 月 23 日结婚。她最不屑和最不能忍受的是许多人误以为她是小三,其实,她是在我和王俊离婚两年后才初识的。起初,只是公司一名普通雇员。我们真正确定关系,是 2008 年那个春节,我在海南。那时,她已离职,正准备赴新加坡谋生。滴滴滴,年三十晚上她发给我一条拜年短信。记得那是鼠年,信息是溜溜的关于老鼠形象描述的一个拜年俗段子,但让我一阵狂喜:奶奶的,终于有机会了!我拿捏着、忍了又忍,翌日才如临大敌、字斟句酌地发了一条回信。没想到,得到热情回响。接着,痴了似的展开热烈追求。那个时候呀没底儿。最大的顾虑是,我大人家姑娘 18 岁,她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呢。没想到,接着我们开始了疯狂、美妙的、缠绵悱恻的爱恋。就在那个春天(详见《春天之恋》)。

起初,她总念叨着“七年之痒”,担心我们的婚姻长久不了。虽然中间也出现了一些曲折、波澜,但我内心是笃定的。因为我深知,自己是深爱着她的、真心实意。这是确保我们度过一次一次危机的利器。

来布达佩斯的 7 年之后,我们离婚了。在网上,通过空中法院。原因是我作为九江地区头号反贼,已经断了回国之路,成为天涯飘零客。可反共不是她的最大诉求或志趣所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烟火女儿身。作为独生女,老人都已经 70 多岁,岳母身体又不好。几年前因子宫肌瘤做过手术,一直没有彻底的恢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自由回国、不时蹲守父母身边尽尽做儿女的孝心。

我十分理解、同情。我们在法律上虽已经解除关系,但私下里依然情深意笃。二人的感情是彼此最珍贵的财富。生病的 5 个多月以来,她百般细心。可以说,没有她的悉心照顾,我将寸步难行。

昨天,阳台上我们在讨论是否转院的事。讲完,我感叹道:我能活着,全因为你。真要离去了,我还真舍不得你。“别说了”。她嘴巴一咧,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然后一边摘眼镜、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立起来,离开阳台、回到了屋里伤心去了。

女儿 Aima,15 岁,受的完全是西方教育。反叛、无拘无束。西方这些年受极左教育思潮影响深远,加上正处叛逆期,行为极端。母女俩经常争吵。我看在眼里,却无力用呵斥或长篇大论去讲道理,只有暗暗着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约半年吧,渐渐养成一个坏毛病,就是洗手。凡是碰了一下地面或者脏衣物,甚至手机,都要洗手。一天大概要洗十几次。关键是每次洗,都要大量挤用洗手液。以致于洗完手,盥洗池都要留下大量洗手液泡沫;以致于一瓶洗手液只够她用三、四天;以致于一个小姑娘的手,皱巴巴洗得像个老太太了。关键是,你告诉她,洗手液有毒,长期使用会造成皮肤巨大伤害。她每次只是听、也不反驳,但是完全无用。当你盯着她的眼睛再三叮嘱这一切时,她瞪着个无辜的大眼睛、喃喃说:手脏啊。

岳父岳母是一对高尚的老人。虽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是是一对最明事理的长者。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幸福,不愿给孩子们增添任何麻烦。迄今为止,没有享受过来自子女的任何孝顺和孝敬,更多的是施布给子女们的恩禄。

三婉,又名芝声。我最早给取的是之声,意思很通俗。但她外公在老家带她的那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去派出所登记时,加上一个草字头。之声一变而为”芝声”,从此云山雾罩起来。她已在巴黎成家,去年育有一子。

我们已断绝了来往。原因可笑也很可怜,似乎也有点云山雾罩的意思。

在海口城中村的秀英村,我们有一套 1991 年的、没有房产证的公寓。2002 年离婚时与王俊约定得很清楚,归属于我。此后的 20 年,我一直在委托人打理并收取房租。但 2022 年,三婉陪她母亲去海南度假,乘虚将钥匙诳去。稍加装修,用更高的价格长租出去。事后追问时,三婉才告诉我这一切。鉴于购房签约时用的是王俊的名字,又鉴于我人在国外,有三婉做保,我就同意了她母亲的意见:租金对半分、一季一付、拆迁时房产为二人共同拥有。可是,在收到半年的房租后,戛然而止。问原因不复。三婉偏心、在骗我,一恼,由此断绝了父女关系。

原本这房子也值不了什么钱。既是残破老房、又没有产权证,不值得为此父女反目。但于我,将孩子在离异父母之间的公道看得很重。而且坚信她们一定具有这基本品质。假如没有了公道,交流就只有隐瞒和欺骗。她们都已成人,于父母亲之间不偏心,敢于纠偏、能够纠偏,才是能力、才是爱心和信任的源头。

自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致命的是我在介绍完分割的真实情况后,强调:老爸变卖了国内所有财产,已不再有一分钱的复利收入。这每月的近千元虽不多,但这是咱们家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其象征意味巨大。甚至维系着一个迫走异乡家庭的温馨和保障,就像漂泊黑暗大海深处、那尽头唯一的一抹稀薄曙光。

但是,她还是无情地掐灭了。

春节前后,三婉约莫模模糊糊从二姑那听说我生病了,准备前来探望,被拒绝。约莫一个月前,她又给阿姨来信(给我来信,从不回复)。大意是儿子佛朗西斯已满周岁,他们 5 月份有假,准备和文森一道,带着孩子来布达佩斯认认外公。询问什么时间合适?我让萌萌回复:没有谈话基础,来了也没话说。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打搅了。”她显然受到了刺激,在礼貌性的一句祝福后,就隐去了。估计此后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我不确定临终前,会不会邀请她过来一趟。

说到三盈,这孩子也是无辜。原本我和她是有正常交往的。只是一次她在听闻我与她姐姐关系紧张后十分焦虑,数次从我这里企图打听原因,未果。我只回一句:“不屑告知”,她便愈加忧苦起来。不久,在彻底弄明情况后,她挺身而出,朗声曰:“莫急,小事!我来!”那时,她正就职实习于美国某幼儿小学,有 2500 元的月薪。不久,我便收到已经断供一年的季租。我怀疑是她们姊妹俩合掏的钱,就在三人群中提示不妥:希望这是你妈妈的意思而不是你们私下掏钱。因为房租这点钱是小事,房屋拆迁时产权切割才是大事。

此后房租就再没了消息。我以为三盈在大是大非前亦不能主张公道、正义,是懦弱的、是帮凶。也知道她于经济上再没有对我的需求了,也便没了与她往来的兴趣。最要命的是,作为一个高学历的赴美留学生,每以大量阅读自诩。可是,老爸的那本《爱尔镇书生》她却从来没去读过。在她每次无助、求助于我并奉你为导师时,我至少三次强调她读读拙作,至少了解一下你这位“导师”的思想、情感、追求及宗教情怀。但是,她还是没有一次有阅读下去的兴趣。

哦,花架子爹爹生了一个花架子女儿啊。

 三盈在美国留学四年,之后悄然回国生活并工作。我十分意外甚至震惊。问讯后,通过阿姨给三婉信息:“三婉,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晚上,你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关上房门,不理人。只是骂‘’狗屎‘’、‘’废物一个‘’、‘’垃圾”!……从没见过他这样,很吓人。刚才乘他睡着,悄悄看他手机,发现你大爸与他在兄弟群中提到昨晚邀家人家中做客。三盈也来了,并说`找到了工作,在朝阳区上班`。我猜哈,估计是这事儿引起的。”

这消息最终一定传到了她耳朵。此后,三盈便似矮了一头。跟我来往更少了。

事实上,我预言不虚。川普治下的美国将成为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这次川普上台,废除了 50 万元落户美国的 EB5 政策,代之以 500 万元一人入籍的“川普金卡”。譬如长虹一家 4 口,就需要 2000 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就是 1.4 个亿。这还不包括个人择业、自由意志、生存安危和后代繁衍等物质之外的生命课题。从这个角度上讲,曹三盈已经败得一榻糊涂。更为糟糕的是,随着国务卿鲁比奥的上台,美国务院已经宣布对中国留美学生关闭签证大门。也就是说,你已经永远失去获准进入美国的机会了。

这孩子出国的后两年上学在波士顿,这个美国左派老巢。她极端崇拜那位华裔极左女市长,她的两位导师也是一对女同。好不容易人上托人,跟她介绍两位男友,她连接触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三盈曾经爱情受挫,早期在保守的达拉斯感到压抑,便来到北方这个自由的海滨城市。来后,一头扎进黑人堆里,随她们出入教堂、情感上彼此抚慰。和有色人种,似乎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而因敏感、自卑,渐渐隔绝了和白人男生的来往。这四年,正是拜登当政。哎,自然也成了 LTGBQ 的殉葬品。

说起母亲,她出生在民国 17 年。依照生日做 9、百岁做 8 的民俗,明年就是老人的百岁寿诞。子女们一商量,准备在曹禹村给老人贺寿。村里准备给老人请台戏,亲戚们也准备请一台戏。给这位历经沧桑的、村里百年来首位百岁老寿星热闹一下。在撰写《母亲百岁寿诞献词》时,我写得两幅对联,拟分别贴在戏台和家门口。

戏台:

方圆八百里,民风淳朴,勤劳奋进,争为真善美典范;

上下五千年,心脉相承,忠厚传家,都是尧舜禹后人。

大门口:

起早摸黑倾全力助父亲持家,田畻菜地育六子成林,出入村头乃一贫寒农妇;

不识文字后半生却吃素行善,线脑针头能春风化雨,搁在西方可以册封圣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存活到那个时候。更难想象老人在寿诞之日,一旦不仅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没有来到现场、连视频都没有一个时,老人是一副怎样失望、疑惑和惊恐的模样。

大姐夫妇,生育了两个儿子,都谋生在外。夫妇二人目前居住在离曹禹村 3 里之遥的邹昶村。大姐夫公社通讯员出身,后毕生工作在公社粮站。退休后领着 2000 元左右的工资。喜写顺口溜,亦偶有清新句子。是我一切言行的坚定反对者及抨击者,且充满轻蔑与鄙视。

二姐夫妇,二人都是二婚,各自有两个孩子。二姐生育的是一儿一女,儿子在都昌监狱 8 年,明年服刑届满;女儿一家四口、五年前移民美国,目前居住在北卡。二姐夫军人出身,雷厉风行、干练沉着。十几年曾衷心辅佐我。不料自己事业中途崩俎、落荒海外。夫妇二人亦落寞归田,未获任何酬报。现二位老人居住在县城自家半山腰、半旧别墅里颐养天年。

三姐历经两段婚姻。第一段是我们兄弟见她太难,鼓励她离婚的;第二段是在母亲和老表姐怂恿下,嫁给大她 15 岁的新疆表哥。表哥前年去世,她先后陪女儿一家在京城生活了 10 几年后,毅然回到湖口,过起了独居生活。她的信念是,活不了几年,一辈子总要做回一趟自己吧。

老大,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毕生勤奋、毕生画画。在曹禹村,成为与县长曹志平齐名的、仅有的村中名人;中华邮政总局于 2024 年建国 75 周年之际,发行“功勋三大家”艺术邮票,老大与靳尚谊、吴冠中齐名同框。

一个月前,小便出血,以为是癌症。去中日医院一查,是前列腺炎。全家人虚惊一场。

弟弟曹景云,江西二林校毕业,毕生效力于湖口县林业局。中间有两度跟随我,都未获善果,落寞而去。幸亏没有像我一样、丢弃林业局工作,晚年才有一份保障。三年前,弟媳华兰香因乳腺癌去世。去世前缠绵病榻两年,最后阶段痛不欲生,几度想坠楼而被制止。目前陪老母亲居住湖口,老家里里外外一应,全是由他打理。

家中所有人目前仍不知我的状况。只是因为需多次住院、身体虚弱,视频通话不便,我才含含糊糊主动透露是儿时就有的多发性淋巴结需临时性住院手术。那时还很自信,每次回答问候都是一切都好。那是因为院长给了我底气:六次化疗、六次放疗、最后手术切除,即可痊愈。若是此后再问起来,我不知道是否还那么有底气:一切都好呢?

至于真实病情,我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上海的师兄吴洪森。至于已经扩散到骨头和肝部,目前向他还是隐瞒的。三天前,因为真名群的事他与我视频,脱口而出瘦了。接着问怎么样时,我只含含糊糊说:还凑合。

至于岳父岳母,原本也是想隐瞒的。不料当我叮嘱妻子时,她已经将一切早早告诉了父母。故此,目前对我病情目前了如指掌、并不时关切和问候的就是岳父岳母二人。萌萌压力大,目前父母是她唯一倾诉和排遣压力的对象。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力量源泉。

我不清楚自己将在什么时候将一切告诉家人?因为他们离得远,远隔万水千山,不仅不能相互帮助、慰籍,反而彼此徒增焦虑、痛苦和压力。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而若一一解释,以我目前虚弱的身子也是困难的。或许哪一天突然进入弥留,连告诉他们的机会都没有,也是可能的。若果真是那样,或许是一种幸运。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由一个曾经健壮如牛的汉子渐渐孱弱不堪、一点一点死去,死时仅剩一具皮包骨头。那将是一份怎样的残忍和煎熬啊。至少,那时只要一点击,将文章发出,他们对情况也就一目了然。从而了却些许遗憾和挂牵。

因而这篇文章。写好它,存着,是我一份遗愿。如果突然离去,连这些心里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是不甘的。而写出来,适时的告诉家人、朋友、世人,这是我生前的最后思考和惦念,则我的心是安宁的。写完后,踏踏实实修改好,存着。接着,生出一丝多活一天就赚得一天的甜蜜心思来。

几天前,巴黎的王龙蒙兄发来一篇叫野渡的纪念一个叫老华的文章。何时、何地、何因老华去世,一无所知。虽觉得也是一种味道,但于我此刻心境、景况相左。当然,从宇宙常量、常数的视角来看,写与不写,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自然,我也不知道这篇文章怎样发出?何时发出?先发给谁?是否要在刊物上登发?两种情况吧,一是在病情彻底无望时才发出。换句话说,刊发、散布之日,就是宣布我濒临死亡之时;其二,若蒙主垂怜,于命悬一线时又转危为安、最终痊愈。则我也会在恢复正常生活后,作为濒危时的故事说与亲友、众人。至于第二种,估计那只是天大的奢望了。

原文链接

2025 年 6 月 19 日上传

本文转载自纵览中国
作者: 曹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