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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泉石激韵——评高行健的小说

作者: 马建

夏日来临,翻开旧照片,看到青年的高行健,一阵感慨人生如梭,便翻出旧随笔与文友交流。

首先提醒的是:小说是通过人物、故事、环境来反映生活的载体。加上作者思想和观点的介入,才能成为文学。

我更认为小说与思想应有极其重要的关系,因为唯有思想方能把小说引向文学的境界。相反,没有思想,没有作者观念的小说,只能是供人们消遗的读物,随风而逝。当然,小说可以表达人物的心情,人物的遭遇,甚至结构本身的含义,但没有思想就没有灵魂。小说加上了灵魂才能飞翔在自由的想象之中,把现实变成梦想,变成艺术,变成文学的真实。而高行健的小说几乎连主角都消失在你我人称之中,更没有连贯的情节,如他在《灵山》中表达的:他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这也是小说和文学的关健所在:文学表述不需要讲一个故事和画一幅肖像,而是讲一个真实的处境。

那么,小说仅通过词语的声音而表达是否是纯粹,己经被争论了太多年了。人们甚至认为没有作者观念是文学唯一的美。人格和风格可以分裂。事物本身不会欺骗人们,它们自身的材料证实着存在的价值,而作家的感情或姿态都会引起误解,甚至是强迫性地让读者接受作者。但谁能理解,我们与词语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我们越放弃自我,就越发没有写作的自由,从作家笔下流走的文字越多,也越显示出生活中所体验的丧失之快。甚至连真诚都无法转达。作家的生活经验如果被小说的词语死死缠住,作家将面对崩溃,因为他流放了思想。编造故事和编造谎言的选择也是小说与文学的选择。因为文学的介入,使作家打开了思想,确立了小说的叙事手段和叙事结构,他只能诚实地面对舞台之下的观者。

写小说是给予每个灵魂以尊严,避免思想被紧控。我深信有文学意识的小说,能让人们意识到每个熟悉的陌生人的独一无二以及集体的梦想,不管他们生活在过去还是现在。

我们也明白小说是虚构的。它越是在生活中无法呈现,越是脱离小说而接近文学。但正如卡夫卡介绍给我们的小职员格里高尔,当他变成了虫子以后,我们才感到他更像人,更像是人的困境。文学的境界就是把人的处境呈现的更真实,虚构和想象就是文学的左膀右臂。

在古代,小说被理解为“浅识小道”,不是大道。正是历代小说作家都无法名正言顺地书写,都在巧借神话,多用寓言而把自己藏在小说的后面而造成的。中国的文学名著大都没有作者也证实了文学的危险含义,那就是个人思想在小说里重如生命,作家宁可隐姓埋名地写下去。那么在我们阅读名著时,正是作家的思想和我们的沟通才使小说永远活下去。文学是永恒的。老高更试图在语言之内的象征中寻找现代汉语的出路。必竟中国的政治制度对中文的腐蚀,己令作家无法信赖母语的纯正和魅力了。

高行健是借小说中的文学意识去感染人的,从而使人的社会变得更容易理解。文明和信仰虽然不是他小说创作的目的,但文学意识起码使我们了解了老高。那么,他小说的境界当然产生于文学之内。可以说,他和故事的结合产生了小说,又和故事中的自我意识结合便产生了文学,而且是他独特的,接近退缩的叙述角度,他称为“冷的文学”。

八十年代高行健(右一)在马建的画室
八十年代高行健 (右一) 在马建的画室

记得一九八六年我那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刚写完就交给老高赐教,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下半夜他才拿着手稿去了睡房,我则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凌晨他过来推醒我,很兴奋地说着要找中国最好的《人民文学》杂志发表,然后他翻到了那句;……她嘴唇在笑的时候变得又红又有弹力。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像草原一样宽容的微笑。他认为后一句可以不要。我坚持说如果删掉这一句我会感到自己真是个杂种了。从中我才理解了老高寻觅冷的文学的道理。从此之后我写小说最小心的就是作者和故事的关系,因为这也是被红色叙述强奸污染近半世纪的词语,作家所必须躲避的。高行健这位在共产党国家上过大学的作家,竞还有如此犀利地自我保护意识。他在古汉语和当今的口语之中,轻而易举地驾驭着自已的独木舟,实属罕见。

高行健在寻找灵山,但又不信任这寻找的意义。在寻找灵山的终点,寻到的是一位同样在寻找破碎人生价值的女护士便是说明。在那里,作者暗设了一条没有彼岸的河,他和那姑娘都只能在这岸边苟且偷生。而且他一再描写,人越是亲近,就越走向疏离。无论是文化馆的姑娘,还是从道观被赶出来的道士,人,都只能在遭遇中认出对方,那遭遇又本身就是生活的无奈。这也是故事,但更像是文学的意境。

中外古代都曾把一切用文字书写的书籍文献统称为文学。现代专指语言艺术。而文学的意境则决定了文学的价值。意境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更加辽阔的社会和魔幻人生以及更加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此,我们的生命变得不仅是出生和死亡的过程,而是在这中间恰如闪电般留下了人的信息,并且可以一代代传下去。而且文学使我们建立了爱和同情。使我们的社会有了人性,有了对照,有了历史。也证实了人类不仅仅是吃地球的生物,大自然造出我们,是为了让我们通过文学来认识自己和同类。人是有记忆和情感精神。在这商业娱乐和享乐主义盛行的今天,文学制造出一个精神的巢窝,在这空间里,你可以获得一点人的尊严和无法沟通的挫败感,以图自我保护。那么文学是唯一的私义未来。作家其语言和文体成熟的体现,可以又是作家的唯一指纹。而这种文学风格也是他的时代、民族、地域文化的证据。因此,作家必须真诚地面对书写。

我有个爱好,聊天总爱问对方有没有看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然后偷偷记录下来,可以说,我活了半个多世纪,至今还没有碰上一个读完他长篇的人,当然多数人会撒谎说看过,但我是有几道考题的。但是,虽然人们只读过些枝叶片断,普鲁斯特的写作意识确影响着每个时代。同样,高行健的小说也许读的人不多,但他的文学思想确留在了这个时代。虽然老高的家族里没有人活过七十岁,我相信老高不仅超越了七十,而且还不断地在开始,在追寻。他的文学和艺术的境界是长寿。

我们作家终身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反省现实,并用我们的梦想改变时代和时间,甚至延长生命以对抗死亡。当然,这么说文学就接近宗教意识了。不过,我们无法否定,在文学的描述之中,作家为了给予每个灵魂以尊严,给了人生以意义,起码我们道过文学互相理解了,我们和宗教一样表达了同情和怜悯,尽管我们生活得不如牧师们严谨。

那么,小说和文学的结合,便给了作家一个阐释自我和思想的平台。在大家共同承担的生命情境中,分享着觉悟、好奇和认识人性的经验,特别是异性的领域。

我们还从个人的命运里试图与社会的命运对照,呈现出事物的内在意义。至少是在努力表达这种经验。因此,思想在左右我们的视线。我这么说当然包涵了以文载道的意思。而且我敢说这并不过时,因为我们生存的时代在精神领域并没有多少进步。我们最精华的文学艺术都发生在过去。眼下正是一个谎言和商业雄霸占一切的时代。我们一不留神就会丧失己在我们心灵里,但还未闪光的文学境界。

高行健的写作现象也给中文作家们一次反省职业道德的机会。假如高行健仍在大陆,他的作品也不能全部呈现思想的力量。虽然没出国的高行健,作品也不断被禁。那只证实他是一位不与狼共舞的作家。只有展示作家的人格的作品,我们才能看出他的风格,从而才有价值判断,这个判断就是走向自我,尽管走向自我也将被人们嘲讽。我们指望作家要完成他的道德使命,也更需要作家超越道德,走向文学艺术的境界。在这个时代,我不妨这么说:离得远点,或许还能守住一些尊严。

那么,到底在今天如何中肯地描述这个时代?这描述又如何让人们心领神会,而不仅仅是少数作家的想象?而老高的文学观主要指向:

人与众人的集体无意识。

人们看似生活在一起,但极陌生。

人不知道如何平衡精神空间与现实空间的比重,人人都错位。

诗化的爱情与孤独的自由并没有达到终极自由的家园。

人的终极意义被质疑。这五个问题他在《灵山》、《一个人的圣经》以及《四个四重奏》、《彼岸》等剧本里都作了阐释,而这就是小说中的文学,也可以叫做思想文学。

综观高行健的语境,我首先会介绍《周末四重奏》使用了阅读文本的视觉效果。人物的对话以段落分开,像一首首叙事诗般使文体回到自然的性格角色中。他还借用了音乐旋律的四重奏方式,呈现出复杂的人物表情。他把出场的人物;一个慵倦的女人、一位老年画家、一个风骚的姑娘和一位江郎才尽的作家,用了四种不同的音韵组合,奏出一曲没完没了的人的烦恼。他在这个周末的四重奏里,要呈现人心的真实变化。也是纯粹的语言境界。

我以为,同一个时代又有如此不同的社会是我们眼下的现实,同一个时间但不同的文化更是我们感到乏力之处。首先,小说不是为了异国猎奇而写,文学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去消耗能力。我们的职业正遭到自身的怀疑,忠实于自己甚至成了挑战自我。在一个谎言占优势的时代,在一个传统语言己被反复煎炸炖煮的时代,有时我们也在怀疑梦想是不是错了。做梦或做人是否是一个谬论。因为在一千封闭的共产主义牢笼里长大的作家,己无法找到健全身己的座标,更何况思想的境界。我们甚至连做人的启蒙机会都被泯灭。记得我十五岁时在街上看到一辆收废品的车,上面堆满了书,我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本马上看得入迷,那是苏联作家莱蒙托夫的一本小说,每隔几十页就是一张插图。我被这种文字和图画的美感迷住了。我要把它买走。但那老头上前死死抓住,还大喊:这是资产阶级的书,是废品,我决不会卖给你。但我双手死死抓住书。最后,他同意我一页一页地把插图撕下来拿走了。那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启蒙。不仅是为了把拆开的书再合起来,也不是为了讲故事,而是我知道了失败,发现了个人的精神之路。莱蒙托夫说过:“人的心灵历史哪怕是最渺小的,也比整个民族的历史更有用。”高行健一个孤独的行者足迹给我们证实了这一点。他得不得诺贝尔文学都是个真正的流亡者。

九十年代高行健与马建
九十年代高行健与马建

我们常说艺术的境界来自梦想。说艺术家是个做梦的人。那么,我确切地理解是:文学的境界是清醒和沉睡之间的状态,也叫梦之想。它不是理性般清醒,也不是睡眠,而是每一位活人都忽视的伟大状态。我们其实生活在三个空间。清醒、梦想和睡眠。但清醒和睡眠中自我并不存在。只有当你扮演生活中的身体放松,睡眠还没有来临的时到,自我才被释放出来。佛、禅以及灵感甚至气功等都在这时刻闪现。艺术家喝酒和吸大麻都是在试图唤出沉睡的自我。但宗教意识和灵感不是唯一的自我释放,人们要主动地打断被社会和睡眠双向麻木的人生,理解面对自我的唯一境界。是的,我们看起来拥有生和死,但不能在生活中便死亡,而失去文学的境界,人就只能如猪狗般为生存而活。就是精神的枯萎。我更相信,在这个金钱灾难时代,文学是人类唯一的精神之舟。

高行健为汉语界重建了一座灵山:那就是,人类自古至今都走在寻找家园的路上,都在漂泊之中。而逃亡现实的控制,把往前寻找变成了往后撤退的途经,从而跨入了抵达生命本原的经历,完成了一个作家不仅在自己的痛苦里看破红尘,而是宏观地面对人世的悲怜,去倾注对人性的关怀。也使得一部小说成为了一部文学著作。他在小说中一直试图再现生命的特质,其中的男人和女人或许你不喜欢,比如胆小、悲观、甚至自私,但并不自利。他在思维的美感背后,引出了做人的骄傲,哪怕是变态和下贱。因此,有弱点的人生就有了平凡的高尚,有了一点做人的理想。这,也就够了。

马建

2010.1.2

2025.6.27

2025 年 6 月 29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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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