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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福祯:万润南:桥梁、火光与乡愁

作者: 姜福祯

在中国的现代史中,有一类人,既非皇权的臣仆,也非权力的反面。他们是缝隙中的建桥者,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摆渡人。万润南,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是天生的革命者,也不是高举大旗的领袖。他原本只是一个工程师,一个民营企业的创业者,一个在八十年代相信“温和改革”可能改变中国命运的人。

一、桥梁的开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地尚处在改革的破晓。那时的理想主义并不激烈,它带着一点书卷气,一点天真的技术乐观主义让四通公司应运而生。那是一家奇特的企业:它不属于官僚体系,却能与体制对话;它不靠权力敲门,却能让思想与市场碰撞出火花。“四通”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共同记忆——它象征着知识人、技术人、企业家和改革派之间的某种微妙同盟。这并不是一场暴烈的革命,而是一种对“正常国家”的朴素想象。那座位于中关村的“四通桥”,本是普通的天桥,却因承载了过多理想与暗流,渐渐拥有了象征意义。桥的这一端是旧体制,另一端是对现代中国的期盼。万润南所代表的,正是站在桥上的那一代人。

二、我与他的第一次“邂逅”

我与万润南第一次“相遇”,并不在巴黎,也不在运动的前线,而是在 1989 年秋天,一间潮湿阴冷的青岛看守所里。那时我因“六四”入狱,一天,狱警递给我一张《人民日报》。整整一个版面,都在批判万润南的“中产阶级论”——这在当时是极其罕见的政治阵势。我记得自己盯着那张报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一个人若能让整个体制花这么大力气来批判,必定触动了它真正的神经。那一刻,虽然身处铁窗之内,我却感到与这个素未谋面的民营企业家之间,产生了一种隐秘的精神共鸣。

三、流亡与桥的延续

流亡并非浪漫,而是一种漫长的失乡。1989 年夏天之后,万润南漂泊在世界各地,最终定居巴黎。那里成了他的“后四通时代”。他并没有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也没有把历史变成旗帜。他参与民主中国阵线,分別担任秘书长、主席,但当民运进入低潮,他也选择了退回日常,退回生活。他深知政治不是呼喊,更不是永无休止的斗争,而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和守望。他写诗,种花,种菜,把一座巴黎的别墅变成“乡居”。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精神姿态——他拒绝让流亡的身份变成一口吞噬灵魂的井。他要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符号。

四、三十年后的再逢

三十多年后,我们终于在巴黎真正相见。那是一个酒店大厅的小型聚会,几位民主中国阵线的前任主席围坐一处,气氛温和而轻松。一位青岛朋友向万润南介绍了我,没想到他竟记得“海浪花”这三个字,也记得当年一些同仁的名字。他热情地与我合影,还留下联系方式。那一刻,我心中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历史并不是冷冰冰的档案,它也有温度,也有回响。你的付出有人看见,有人记念,足矣。

五、理想的回响

三十多年后,北京四通桥上,一个名叫彭立发的年轻人举起了写有“不要封控、要自由”的横幅。这一幕,仿佛将时间拉直,让历史的桥梁从 1989 延伸到了 2022。万润南没有亲历这一幕,但这正是他所参与过的那个理想在时代中留存的“回声”。一个人可以被流放,一个企业可以被解体,一场运动可以被镇压,但思想与记忆不会消失,它们会在某一刻重新出现。

六、不妥协,也不绝望

万润南没有像一些人那样为了“回国”而去讨好权力,也没有因孤独而放弃信念。他保持着一份温和而清醒的倔强。他的主张是:纵使民运低潮或不堪,回国仍是屈辱。

这种倔强不是喊口号,而是一种冷静的坚持——不向恶势力低头,也不让仇恨吞噬心灵。在许多夜晚,他独自坐在巴黎的月光下,写诗,回望中国。这种姿态,也许不是“伟大领袖”,却是一种真正的“人”的姿态。

七、乡愁与历史

“惟有窗前皓月,能懂我,天下之忧。”这是他诗中的句子,也是他晚年精神的写照。乡愁对他而言,不是怀旧,而是信念的一部分。他的身后是一段被遮蔽的历史,他的心中是一座仍未到达的国度。他没有见到那个国度的到来,但他用一生为那座桥奠了石基。这,或许比抵达更重要。

一个人,一座桥,一簇火

万润南一生的轨迹,像一座桥——一头连着八十年代的改革希望,一头连着未来中国的自由梦想。他并非烈士,也不是神祇;他只是一个坚守理性与自由信念的人。而我与他的两次邂逅——一次在铁窗之中通过一张报纸,另一次在巴黎的微光下握手——正好跨越了这座桥的两个时代:一端是怒涛中的理想,一端是流亡中的坚持。他的身上,有理想主义的光,也有世俗生活的温度。他见证过春天,也挺过了黑夜。他没有带来自由,但他守护了自由的种子。历史不会为沉默的人写传,但会记住那些不肯屈服的人。

(2025.10.19)

2025 年 10 月 22 日上传

本文转载自《民主中国》
作者: 姜福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