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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马建:“在专制国家,一整代人可以不动脑筋地活着”

作者: Jaime Santirso(驻北京记者)

马建是中国最著名的流亡作家之一。在这次访谈中,他回顾了自己参与 1989 年天安门抗议的经历,以及将此事件转化为文学的过程。适逢「六四」大屠杀 36 周年,他接受了《ABC》采访。

“天安门是我人生中最密集思考的两周”

马建在天安门广场呆了十五天。这两周的经历,浓缩了许多人一生所未经历的密度,也成为他小说《北京植物人》(2008,Mondadori 文学)的精神核心。36 年前,共产党屠杀了那些要求自由民主的民众,而如今又试图彻底抹除这段记忆。

马建选择用写作反抗沉默,因此流亡海外数十年,如今居于伦敦。尽管访谈以西班牙语进行,他仍坚持用中文回答问题:

为什么坚持用中文?

很简单。中文对我来说就像母亲,它是我的祖国。无论我身在何处,中文都随我而行。我甚至希望墓碑上刻着中文字。我没办法用其他语言准确表达我的思想。

天安门之前,您已是著名艺术家与活动人士。当时的社会政治氛围如何?

80 年代末期的氛围非常压抑,人们看不见出路,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能获得自由。

1987 年,党发起「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我不确定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从方励之开始。他当时是合肥一所大学的校长,鼓励学生抗议。随后,北京大学的学生也试图组织自己的游行。几百名学生前往天安门广场,但很快就被劝返。

虽然这次抗议持续不久,但邓小平感到紧张。一个月后,他发起了大规模宣传,说社会主义不容自由,自由意味着反党。这场运动席卷整个社会,胡耀邦也因此被罢黜。

所以当 1989 年胡耀邦去世时,一场大规模抗议爆发了,因为人们并未完全被压垮。我们又一次回到广场。当时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推翻共产党,只是希望获得民主、自由和人权。

1989 年的学生运动,是对共产党开展 1987 年反自由化运动,的不服气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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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那段时期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对我最深刻的,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和鲁迅文学院的一群人从我面前走过的场景。上千人,其中几乎包括中国所有著名作家和诗人。我记得余华、莫言好像都在,虽然不确定了,太多人了。

我在拍照时,有人认出我(也许是余华后来的妻子陈虹),大喊:「那个拿相机的是马建!」然后大家都看向我,伸出手喊:「马建你好!」成千上万的作家在那一刻与我产生了亲密连结。

而这段回忆之所以令我难忘,是因为 36 年过去了,这些人没有一个写下自己在天安门的经历,没有人记录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他们至今健在,却没有留下历史,成了党的「御用文人」。

当然,也有例外。力宏写了一首诗,结果被判七年牢。出狱时身体已非常虚弱,只能双眼移动着死了。而余华、莫言等则取得了巨大成功。

这让我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中国人变化太快,因为他们没有信仰。当共产党开始镇压,恐惧让人民不敢说话,然后就麻木了。

您是否批评这些人?

这要从多个角度看。如果我没有被迫流亡,还留在中国,我会不会也变成一个不敢发声的作家?我会不会开始写皇帝肥皂剧或抗日神剧?也许我也会停止对现实中国的反思,尤其当共产党给了我房产证、舒适的生活,还让新华书店满是我写的书。

**在专制国家里,一整代人可以不动脑筋地活着。 **你可以像奴隶一样活半辈子,服从命令,高喊“习近平万岁”,或者假装什么都不说。

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可以写任何东西——只要不发表。或者,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你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可是人总会为沉默找借口的:为了安宁,为了家人……但一辈子都这样活是不行的。如果作家的生涯是五十年,那至少一半应该做真实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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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终写出了这部关于天安门事件的小说。为什么选择虚构的形式?

我是作家,不是历史学家。小说的前提是:你必须重新建构历史事件。我把学生之间的冲突、联合和理想都浓缩在少数人物的身上,以增强叙事的清晰度。

历史就像土地,文学是埋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后也许是花,也许是树,但它变得可见──变得鲜活了。

历史应尽可能保持静态和不可篡改,它有与文学不同的功能。

在《北京植物人》中,主角昏迷状态下所讲述的每段经历都是真实的。但他所回忆时的环境、气氛则是虚构的,因为植物人只剩下了听觉。当文学将真实与虚构交织在一起时,才能爆发出最大能量。

小说灵感源自于您哥哥,他于 1989 年 5 月底出车祸成了植物人,您因此离开了广场。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直到今天我都感到内心分裂。他昏迷前给我写了封信,大意是:“……但你若继续对抗,鱼和鱼饵都会死亡。”

我是在 5 月 28 日满是焦虑地匆忙离开的。我也没想到后面会发生的屠杀事件。

我记得临走时刘晓波和周舵还在争论是否要第二次绝食。因为不少学生回到大学宿舍了,绝食已经结束。广场也满是垃圾,市民护士和环保工人都在帮忙打扫。

我离开时以为这场学生运动会和平收场。因为学生们已坚持了一个多月,已经是胜利,是时候结束了。

如果我当时还在,也许我会跟着刘晓波、周舵回到广场?也许我还会再劝方励之去广场?未知,但我回到青岛后,坐在植物人哥哥的病床边,才得知镇压的消息。

你知道坦克不只是包围北京,而是开进了天安门广场中心。当坦克车突破成千上万人们的阻挡进了广场,这就意味着可怕的流血了。

但我意识到更可怕的是 6 月 4 日后的镇压,更严重抓捕和洗脑。很多人不是死于抗议,而是死于之后的抓捕与各种迫害。

您小说中也写到学生内部的权力斗争,他们最终复制了自己反对的官僚模式。领导权力问题是否加速了运动的失败?

当时有很多民间团体支持民主与人权,试图与学生们联合,但学生群体很排斥。他们认为如果其他力量加入,那共产党就会镇压,他们想保持「学生运动」的纯洁性。

当工人、中学生、僧侣,甚至警察都曾加入了支持学生的行例,但这些代沟和冲突从未解决。

当然,如果各方力量真的联合起来,将学生运动变成全国性的民主运动,也许共产党会被迫改变一些。但这希望终究没有实现。

从文学和历史角度来看,我的小说真实反映了那时的现实。人们在广场为权力而争斗,也有人在恋爱,还有人挪用捐款吃喝玩乐等,种种行为都确实存在着。

面对老共产党,这些学生不过是喝狼奶的“小共产党”,因此根本无法战胜老奸巨滑的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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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过去还偶尔回中国,但 2011 年后被禁止入境。您现在与祖国的关系如何?

自从我母亲过世,我与祖国的连结就越来越弱了。母亲的骨灰如今就在我书桌上。 [他拿出一个小木盒展示给镜头看] 这就是我母亲的骨灰。等我死了,我会葬在她旁边的。

所以除了语言与血缘关系,我对这个国家几乎不再怀念了。当然,如果哪天共产党垮台了,我一定第一时间买机票回去。但这个可能性非常小。我认为流亡写作就是我的命运。

您如何看待中国的未来?

也许将来中国能像俄罗斯或新加坡一样“稍微开放”些,但不会变成台湾那种民主自由社会。中国太大了,即便共产党稍微放手些,也会被视为对政权的威胁。

中国已经在全球供应链的顶端待了近十五年,这种经济实力确实改变了中国人的观念,也改变了世界对中国的看法。五年前,欧盟和美国等都还试图接近中国。但疫情后,人们明白了一个真相:谎言会杀人。没有了言论自由,我们连自己的生活真相都无法得知。

但中国会改变,不会很快。经济也会放缓,纳粹式的民族主义也会减弱些。也许那时社会会稍微开放一点,但在我活着时恐怕看不到了。

过去人们相信「和平演变」——一旦有了财产,人们会想保护它,社会自然会改变的。但中国历史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改变,是经常发生在贫穷时刻。中国的朝代更替大都是在贫穷时期,农民便革命了。历史上中国出现过上千个从农民中崛起的“皇帝”。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时,才敢去夺政权。而在富裕时期,如唐朝,社会则趋于稳定些。

我相信专制政权可以带来一时的繁荣,但绝不会长久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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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4

2025 年 6 月 18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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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aime Santirso(驻北京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