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雪:3∙10六十六周年谈西藏与民运
在此我愿意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视角、观点和认知。西藏问题非常复杂,而我们现在所能接触到的信息,较 10 年前、20 年前、30 年前要丰富得多。因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和研究西藏问题,也有更多的人撰写关于西藏的文章。早期,除了一些台湾的学者,中文世界对于西藏的研究较少。因此,绝大多数关于西藏的资料,尤其是在网上搜索时,往往还是来自中共的渠道,这一点应该警惕。
在谈论西藏时,我们应保持警觉,从多个视角观察。首先,我们应当了解自己掌握的关于西藏的真相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中共常年的宣传和洗脑。我接触西藏议题已有 30 多年,自 1993 年参加 310 活动以来,我开始支持藏人,一直参与相关活动,未曾间断。30 多年来,我有幸与达赖喇嘛尊者见面超过 12 次,并曾于 2009 年 9 月在加拿大温哥华、2010 年 10 月在多伦多、2011 年 7 月在美国华盛顿举办过达赖喇嘛尊者和华人见面的会议。我曾到印度达兰萨拉四次,每次都得到达赖喇嘛的接见。第一次我是在 1999 年 11 月去达兰萨拉访问,是和项小吉及倪育贤两位一起。2000 年 3 月,我带领带北美华文媒体参访团前往。2019 年我随民阵代表团前往,民阵还在参访期间举行了换届改选。2023 年,我作为满洲复国运动组织的一员再次前往达兰萨拉。至此共四次访问。
我在其它地方,例如华盛顿、纽约、捷克、德国及欧洲其它国家,也参与一些国际支援西藏组织的会议。达赖喇嘛尊者有时会亲临现场。我想特别提一下,我在 1999 年第一次到达兰萨拉,那时前往的海外民运人士并不多,可能我是第二批,算是较早的访问者之一。到 2008 年,前往达兰萨拉的人数大幅增加。第一次去达兰萨拉并不容易,我路途上换了四次飞机,抵达新德里后还得搭乘火车,下车后继续乘坐吉普车。尽管我心里预感到如此复杂的行程对身体有一定挑战,但我依然决定踏上征途,最终顺利抵达。
到达后,有一个小插曲。因为当时没有手机,我通过达兰萨拉的办公室打电话回加拿大,通知我先生我到了。接通电话后我先生说:“他们的电话已经先打进来了。”我很奇怪,就问他:“谁的电话先打进来了?”。我先生说:“是国安的,他们知道你去了印度。”我先生告诉我,国安知道我途经香港到了印度,并特别让我先生提醒我,不要尝试从印度入境。国安还说“我们在那边的人生(生猛凶狠的意思)着呢。”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打算从印度闯关回中国,他们居然有这个防范。

那次赴达兰萨拉的经历,使我对藏人社区、藏人海外社群、其宗教信仰、历史文化等等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激发了我很多思考。今天,我希望借此机会与大家分享我的所见所感。
1999 年 11 月,我们在西藏流亡政府的安排下参观了各大部委。期间,达瓦才仁一直陪伴我们,我早在 90 年代中期就认识了他。他后来成为西藏流亡政府驻台湾的大使,也是达赖喇嘛宗教基金会的董事长。
当我们参观难民中心时,我很震撼。那时,我们见到了 100 多人,有很多孩子,有些年龄仅仅五六岁。许多孩子是被家长托付给别人,或者交给路人带到尼泊尔或印度。这种信任与逃亡的重要性让我深感震撼。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更多人进行了接触。当时,我同时担任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的工作,负责采访和报道,因此那几天特别忙碌,每天都在参观、采访、写稿并进行节目播报。达瓦才仁特别提到:“你是第一个在山顶就直接发新闻稿的人。”他说,以往从香港、台湾来的记者,通常先在山上采访,整理好素材带回去再做节目,而我是在山上就开始播音了。
有一天,我去采访儿童村,回达兰萨拉市中心的路上,我们看到一个男孩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我走过去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在歇息。我接着问:“你要去哪?”他说他要去市中心的医院,但看起来并没有生病。我问:“你得了什么病?”他回答:“我的脚在逃亡的路上冻掉了。”他说这话时使用的是中文。我问他能否让我看看他的脚,他脱下高筒鞋,撩起裤腿,露出两只没有脚的脚踝。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非要逃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来到印度?”他说:“我要读书,我要学藏语,我要见达赖喇嘛。”这个孩子当时 14 岁,我为他深深感动。对于藏民来说,他们的宗教信仰、文化、历史、语言,以及心中的达赖喇嘛,往往比生命更为重要。为了这些,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走上这条逃亡之路。
当时,我还认识了一位 16 岁的年轻人。至今已过去 30 多年。当时,我和项小吉在达兰萨拉市中心散步,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你是项小吉?”我们都很吃惊,我对项小吉说:“哇,连这里的人都认识你。”可能现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太认识项小吉了。项小吉在 1989 年天安门民主运动中担任天安门对话团团长,曾就读于政法大学。早些年,他非常出名,头脑清晰,对独立、统一等问题有非常明确的看法。
就在那时,这个孩子跑过来说:“你就是项小吉,你就是项小吉。”我们握手与他交谈,问他怎么知道。孩子回答:“我刚在中心的图书馆看了本《中国之春》,里面有你的照片,所以我认得你。”
后来,这个孩子去了台湾读书,并给我写信。我还资助了他几百美元。
另外,我认识了一个叫洛桑的藏人,他后来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有个心结,见到任何人都会谈论六四。多年来,每当遇到可能不知道六四的人,我都会尽力把话题引导到六四上,让他们了解中共的六四屠杀。洛桑在我离开达兰萨拉后写信告诉我,打算在达兰萨拉举办六四纪念活动。我觉得非常好,便将我们手头上的六四相关图片印了一套寄给他,并且寄了 100 美元给他贴补活动所需。他确实在转年六四纪念日举办了六四图片展和纪念活动。后来,洛桑去了欧洲。
西藏流亡政府真的是一个政府,它的基本构成和一个国家一样,拥有外交部、教育部、法院和议会等各个部门,甚至还有军队,与印度军队共同调动。每天,我们都参观这些部门,了解议会的辩论,也参观了大法院。我们还去了诺布林卡,这原是一座在西藏非常著名的寺院。我们还参观了一些寺院,观看僧人们的辩经等活动。
那次访问中,最重要的是 11 月 15 日,达赖喇嘛尊者接见了我们。原本安排的时间只有 15 分钟,因为尊者的接见总是排得满满的。大家都知道,关注西藏问题的人会了解,过去二三十年间,达赖喇嘛尊者是全球最著名的宗教与政治领袖之一。达赖喇嘛尊者与我们会面时,谈了 40 分钟。我抓住这个宝贵机会,进行了一次专访。那时,我记得我问过他关于法轮功受迫害的问题。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 1999 年 11 月去达兰萨拉,而中共从当年 7 月 20 日开始镇压法轮功,所以这个新闻性的冲突话题我不能错过。
尊者与我们见面时,最主要的是强调汉藏人民之间的永久关系。他认为这种关系是永恒的,我特别认同这个观点。我多次强调,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必须互相尊重,平等对待,要友好,要讲道理,不能以大欺小,不能使用暴力,不能耍横,也不能耍流氓。
在 2011 年 3 月 10 日,达赖喇嘛宣布辞去行政职务,专注于宗教事务,西藏流亡政府的民主进程也因此迈出了重要一步,彻底脱离了政教合一的模式。
实际上,这些年里,我一直希望促进中共暴政之外的汉人、华人以及其他族裔之间的真诚交流。我家里举办过许多类似的活动,邀请了许多朋友,包括藏人、维吾尔人以及其他族裔的朋友们。
藏汉之间的问题,实际上也反映了海外华人普遍面临的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这种恐惧妨碍了人们之间的坦诚交流,因为大多数人心里都知道哪些话题是中共无法容忍的,哪些是中共极为敏感、特别介意的,哪些是中共会关注、追踪、监视,甚至会采取行动的。因此,许多人常常被中共的意识形态洗脑、教育和警戒,甚至通过严厉的教训来加深这种恐惧。这使得许多工作很难推进。
有时,我喜欢分享一些故事。那天,我在我们的民阵群里讲了一个故事。我的先生的师妹移民到加拿大后,曾来我们家做客。正巧那时活动的时间到了,我便对她说:“今天我有个活动,要不要一起去?”她答应了。于是,董昕带我们开车一起前往活动地点。活动在安大略省政府前的皇后公园(Queen’s Park)举行。董昕将车停好后,我们步行过去。刚到现场,就听到藏人喊口号,我们的朋友立刻转身跑了,她显然被吓坏了。我们没有时间追上她。当时我在想,由于我自己不害怕,我没有考虑到别人,尤其是那些完全没有接触过此类议题的人,可能会感到震撼与恐惧。
后来,我接触过许多从中国大陆来的朋友。例如,有一次,我在加拿大的麦克马斯特大学担任驻校作家。学校常安排我到一些班级做演讲,这也是我作为驻校作家的职责。我讲述了关于藏人议题的内容。演讲结束后,一位中国留学生女孩来到我的办公室,和我讨论了整整一天。她后来回国了,所以我不说她的名字。她非常真诚,曾是国内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作为交换生来到加拿大,从专业上看,她是个很优秀的人。
她问我,是否我讲的西藏话题属实,她说她睡不着觉,觉得我讲的可能不是真的。我告诉她,我讲的内容都是真的,至少是我亲身经历的、看到的、知道的,都是我认为真实的。她和我聊了从上午到中午,到了中午,我请她在学校吃了顿饭,然后我们继续回到我的办公室继续谈,直到晚上,她又请我吃了顿饭。你可以看出她对这些话题非常感兴趣,但我深刻意识到,大多数中国人对西藏问题所接受的歪曲信息,那些已经固化的观念有多么顽固。
后来这位女孩很好,因为一次我在纽约参加新书发布会时,她也在纽约,就和我一起参加了民运活动。那时她告诉我,她打算回国,并希望能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可是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
如今,在海外,民运组织和反对派群体比前些年更活跃了,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习近平将许多人逼了出来。大家逐渐意识到,中共的政体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习近平的出现并非偶然。有些人曾说,如果当年薄熙来当选会如何?如果薄熙来赢了,或许中国的情况会更糟,但他有可能会维持更久。只是,他的专制统治性质比习近平更为高明,但他绝对不会放弃独裁走向自由民主。所以,这只是一个细节上的差异。
如今的年轻人比 70、80、90 年代的那些人更开明、更开放,因为如今获取信息的途径、方式和平台比过去多得多。只要你没有固有的偏见或盲点,通常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议题。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在看待西藏问题、维吾尔问题以及其他族裔问题时,比那个时代的人更加宽容。

当然,也有一些人在这些问题上极为固执。有些人似乎有顽固的大一统观念,难以改变。但我从未持有大一统的观念,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从来没有过。
1993 年,当时大赦国际驻加拿大的中国观察员迈克尔·克雷格(Michael Craig)邀请我参加藏人的 310 集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完全没有任何心理矛盾。一接触,我便开始支持藏人的诉求,后来接触到维吾尔人也是如此。
因此,在达兰萨拉,我的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我一直认为,国家主权、领土、疆界这些概念,实际上都是变量,它们在不断变化。许多观念的变化,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变化,还有质量上的变化。随着这些变化,生命中有些固有的东西却是永恒不变的。人们追求自由、追求平等,希望保护尊严和自身的权利,这些是与生俱来的基本需求。
当然,如果长期处于奴役的环境中,人们的这些愿望和诉求可能会被压制,甚至逐渐消失。事实上,在中共统治下,从 1949 年之前,当中共即将建立政权时,一大批人开始逃离中国。中共称这些人是旧社会的一部分,他们来自宗教界、政界、军界、学术界等各个领域,很多人富有才华、地位和财富,很多人都选择了离开。我的爷爷就是那个时候离开的,1949 年 9 月,他渡海到了台湾。我的叔叔、两个姑姑以及家中其他旁系亲属也都纷纷离开。
共产党建立政权后,人民继续逃离中国。例如,张爱玲在 1956 年意识到形势不对,决定赶紧离开,也因此逃了出来。随着时间推移,逃亡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便是在文革时期,包括我们熟知的大逃港事件,很多中国人因为那时香港仍是英国殖民地,除了香港外,西藏、东突厥斯坦、满洲等地都已被中共占领,几乎没有其他地方可供逃避。
当时香港由英国人统治。因此,出现了大逃港事件。路上有多少人死去,我无法得知。黎智英和他的妹妹黎思慧也是游泳过去的,黎思慧亲口向我讲述了她的逃亡经历。当时,她在加拿大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旁的小镇经营着几家酒店。她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尽管 70 年代管控严格,但依然有人不断尝试逃离中共的专制暴政。后来,现居住在纽约的薛伟先生也因非法越境被捕并判了十年。
到了 1980 年代,中共开始虚假的改革开放,这推动了部分有亲属在海外的人开始申请出国。那时,我的父母都获得了美国签证,我父亲母亲也曾去美国探亲。1989 年六四屠杀后,一大批中国人趁机逃离。我是 1989 年 8 月 20 号到的多伦多,虽然我不是因六四事件逃出的,我在六四前就已获得加拿大的学生签证,7 月拿到签证,8 月便出发。
事实上,中国人逃亡的大潮一直没有停止过,只是经济较好时,人数相对较少。如今,新的逃亡潮又开始形成。从美国南部边界进入的移民人数就能证明这一点。因此,当国家主权、边界、领土这些概念成为束缚、奴役、镇压和限制人们基本尊严与自由的工具时,它们的意义已显得微不足道。
在当前中共的环境下,藏人在海外建立的流亡政府,可以说是中共专制政权迫害下最成功的流亡社会。我一直强调,一旦中国共产党的政权开始崩塌,中国社会很可能会面临大规模的人道灾难,它的专制恐怖主义无时无刻不在迫害人权。然而,在政权崩塌的过程中,可能会经历更加混乱,甚至恶化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我深信西藏流亡政府及其所能影响到西藏地区的力量,将在这场人道灾难中为人们提供极大的保护。
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汉藏问题,时间有限,我无法详细讲述。在加拿大有许多汉藏之间的活动、交流和往来。现在,越来越多的朋友参与这些活动。作为海外流亡者,作为在加拿大的华人,或有些人已经在这里生了孩子,觉得自己永远不回去了,他们的孩子已经没有中国名字了,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中国人,他们在加拿大出生、成长,将来将成为加拿大人,他们的思维、行为都已经与加拿大紧密相关。然而,有一点,我认为,无论身处何地,如何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和时代中,想办法保证并减少人道灾难的发生,应该是每个人心中的愿望。
我还想分享一个小例子,最近在一个推文下,我看到有个人留言说:“中国人都该死,所有中共的罪恶都是通过中国人来实施的。”我查看了他的主页,发现他自称为满洲人,意味着他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我回复了他,指出中共在满洲国所犯下的罪行,绝大多数也是由当地满洲人实施的。我问他是否愿意剖腹自杀,我没来得及看到他是否回复。
这个例子说明,仇恨和相互之间的杀戮永远无法解决问题。而且你要明白,无论是藏人、维吾尔人、满洲人、中国人、华人、沪人、南越人还是蜀国人,都是数千万人的群体。在这些群体中不断挑拨、制造仇恨,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态度,忽视了每个人和每个生命的价值。
作为海外的人,我们拥有这样的机会、条件和渠道,尤其是多伦多的藏人社区是非常庞大的,在全球也属于比较大的社区之一。他们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当然,宗教信仰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但在社会生活中,包括组织活动、待人处事和社区建设等方面,我们有很多可以从他们身上汲取的经验。
3 月 10 日,将在渥太华、多伦多和温哥华举行藏人的 3.10 活动,这是每年都会举办的较大型活动。我希望大家能抽出时间参与,更重要的是能以真诚的心情,理解并支持藏人。
2025 年 3 月 7 日
2025 年 3 月 17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