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中国：文革期间的地下读书小组

1967 年末，文化大革命的狂热过去后，越来越多的青年学生成为逍遥派，脱离了造反派或者保皇派。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有的学生开始读小说消磨时光。也有少数学生对文化大革命，对毛泽东产生了怀疑，开始广泛阅读，寻求真理，我的老师是后一类学生。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在文革中，读一本书要花费一天时间的话，借一本书往往要花费七天的时间。在借书的过程中，一些学生相识了，有的成为朋友，地下读书小组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我们来看《海盟》中的内容。书中，桑爽和春又生是一对恋人。

桑爽对春又生说：“又生哥，给我谈谈你的朋友吧，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小沈是我的中学同学，小袁是我在书店认识的。”

“在书店认识的？”

“是啊。有一次我到书店去看看有没有新书，看见小袁买了一本历史书，我就主动对他说，你好，我是春又生，看来你喜欢学习历史，我也是。你贵姓，我们可以谈谈吗？小袁对于我的主动沟通非常高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又生哥，你是个主动沟通的人，真好！”

“其他几个朋友的认识还真有点戏剧性。”

“戏剧性？快讲一讲。”桑爽马上产生了兴趣。

“有一次，小沈带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到我家来。他向我介绍这位年轻人姓王，酷爱读书，我很高兴。我们刚刚落座，小王就向我道歉，‘小春，对不起，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昨天晚上被我父亲发现了，他说这是苏修的反动书籍，就把书烧了。我怎么挡也挡不住，还被他打了一巴掌’。‘啊’！我大吃一惊。小王拿出一本书对我说，这是巴尔扎克写的《幻灭》，也是一本好书，我把这本书赔偿给你，行不行？我对他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不是我的，是我用《拿破仑传》与小袁交换看的。我看完《叶甫盖尼·奥涅金》后，小袁没有看完《拿破仑传》，我又用《叶甫盖尼·奥涅金》交换小沈的《美国悲剧》。这时，小沈插话说，他又将《叶甫盖尼·奥涅金》交换小王的《幻灭》看。小王对我说，小春，那你说怎么办？我说，这样吧，反正书已经烧了，咱们三个人拿着《幻灭》和《美国悲剧》一起去找小袁，看看他愿意要那一本书，用我的《拿破仑传》赔偿他也行。小王和小沈一致同意。我们到了小袁家，把情况同他讲了。小袁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也不是他的书，是他用《易卜生戏剧选》同小李交换看的。我们四个人又去小李家。小李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也不是他的书，是他用《海涅诗选》同小何交换看的。我们五个人又去小何家。到了小何家，小何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也不是他的书，是他用《斯巴达克司》同小杨交换看的。我们六个人又去小杨家。小杨说，《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他姐姐的书，这本书是他姐姐的命根子。我们七个人都傻了。正在商量对策时，小杨的姐姐下班回来了。一进屋，发现七个小伙子楞楞地看着她，谁也不说话。小杨姐姐很纳闷，问小杨，出什么事了？小杨不敢回答。我鼓足勇气说，杨姐姐，真对不起，我们把你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毁了。小杨姐姐急忙问，谁毁的？怎么毁的？我就把详细经过对她讲了一遍。然后，我又将《幻灭》和《美国悲剧》等六本书一本一本地摆在桌子上，对小杨姐姐说，我们赔偿你，这些书，你随便挑。小杨姐姐一个一个看了看我们，又一本一本地看了看书，然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书不用赔了。不过，这些书你们都要借给我，我要一本一本地看。我们七个人高兴地跳了起来，手拉手把小杨姐姐围在中间，连声说谢谢！谢谢！”

“真是太戏剧化了！你一下子结识了这么多朋友！”桑爽高兴地说。

老师对我们说过，他们七个人首先组成了一个借书互助组。谁借到了好书，一定要尽量使七个人都能够看完。后来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地下读书小组。那些年，我们读了中外的很多书籍，读过俄国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赫尔芩、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书，读过法国雨果、福楼拜、司汤达、巴尔扎克、左拉、莫泊桑、乔治桑的书，读过美国斯托夫人、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欧·亨利、德莱赛的书，英国的哈代，挪威的易卜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厚厚的四大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一个一个人地阅读，我们分做两组一起阅读。我们都对《战争与和平》爱不释手。我们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讨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怎么办》是我们最喜爱的书之一，我们都以拉赫美托夫为榜样。我们经常朗诵《约翰·克利斯朵夫》翻译者傅雷写的前言，相互激励。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要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

1970 年，老师与两位书友组成了历史学习小组。“私有制产生的原因”成为重点课题。

老师说，经过这几年的学习，我们依然没有能够识别公有制、私有制的社会作用，依然认为公有制优于私有制。当时认为，社会主义公有制和社会主义民主是社会主义社会不可分割的两面，就像一枚硬币一样。没有社会主义民主制，就没有社会主义公有制，就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当今中国就只有社会主义公有制，没有社会主义民主。所以，一方面人民没有选举权力，被束缚在工厂里和公社里，实际上成为新式农奴；另一方面，毛泽东泽东等人，不死不下台，永远霸占着中国的统治权力。因此，中国的社会主义实际上是专制社会主义。

八十年代，由于持续地研究和实践，老师逐渐明确了公有制的局限和边界，交易私有制的进步作用，计划经济与专制制度的关系，以及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的社会价值，彻底否定了马克思的所谓的科学社会主义。

老师说，当然，我们周围还有其他的地下读书小组。我们这个小组一直坚持到八十年代，

有的小组是短命的。

文革期间，老师有时也参加其他地下读书小组的读书活动。一次，老师参加一个新的读书小组的读书活动。小组的组织者是一个别号“别林斯基”的很有声望的读书人。他读过许多俄罗斯的名着。当时，这位别林斯基讲，只有读了俄罗斯文学名着后，才能够理解鲁迅先生讲过的一句名言：“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中国书籍肤浅且无味。为什么？因为中国文化太落后！中国永远不会出现托尔斯泰、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大家纷纷赞同。别林斯基继续讲，为什么中国的文化落后于俄罗斯？我认为是地理环境的原因。俄罗斯靠近欧洲，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英国、法国的文学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中国呢？自成一体，独树一帜！周围国家的文化深受中国的影响。话音未落，一位小组成员站起来反驳说：地理环境决定论是资产阶级论调！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生产力的发展状况决定文化的发展状况！这位老兄一开口就扣上这么一个大帽子，没有人敢说话了！

老师插言说，地理环境决定论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有其历史和社会依据。俗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理环境、水土气候的特殊性，会生成不同的产业，形成不同的文化类型。黄河中下游地区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适宜农作物的生长和人类的生活，成为中国先民生存和繁衍的最适宜的农业地区。汉族文化就是建立在农业生产的基础上的。蒙古地区良好的草场一般都位于河流湖泊附近，故“逐水草而居”成为蒙古民族游牧生活的主要特征，也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游牧文化。此外，西藏、新疆的地理环境与黄河流域地理环境也是不同的，因此都出现了不同的民族文化。

别林斯基接着说，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仅中国文化是落后的，中国社会也是落后的。中国资本主义产生较晚这一历史事实，就是一个重要的例证。

几位小组成员纷纷指责别林斯基，竟然认为中国社会是落后的。读书小组立刻陷于一阵争吵之中。这一场争论虽然最终没有激化到告密程度，但是这个读书小组再也没有组织一次读书活动，因为多数人都讨厌乱扣帽子的人！

1969 年，在众多的地下读书小组中，终于出现了少数反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小组。老师家乡的街道上张贴了头戴皇冠的毛泽东头像的传单，上面写着，毛泽东是现代的秦始皇。老师的家乡也出现了一个“中国共产党（马列主义）”组织。

老师的一个书友被逮捕，判刑二十年，死在监狱中。“中国共产党（马列主义）”组织被中共破获，有二人被判处死刑。1970 年，他俩在大卡车上被五花大绑，头上插着亡命牌，公安士兵押着他们在城市主要街道上游街，恐吓百姓。看见他俩即将英勇就义，泪水留在心坎中，仇恨燃烧在胸膛里！就在此时此刻，老师和他的朋友下定决心参加反对毛泽东的活动。老师曾经自豪地对我说过：“死亡，吓不到我们！”

活下来的地下读书会成员，1976 年，他们走上天安门广场参加“四五运动”，《海盟》中，有生动具体地描述。请读者阅读《海盟》，了解以上详细情节

《海盟》写到 1978 年结束。

当然，中国觉醒一代的青年人并没有结束战斗。1989 年，他们和年少的孩子一起走上天安门广场参加“六四运动”；2008 年，他们签名零八宪章；2022 年，新一代反抗中国共产党专制暴政的白纸革命英雄出现了。1978 年以后的斗争历史，老师将在他的传记“觉醒与战斗”中讲述。

老师对我们说过，我们绝不放弃战斗，这是我们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