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作家老庄
老庄是我三十年的朋友,他是个作家。他还当过《关东周报》、《中国社会导报》等多家报刊的记者,他在中国最畅销的《知音》杂志做过高级编辑。但他只在乎作家这个身份。
泣血人生
老庄叫庄晓斌,他的处女作是《赤裸人生》,是在狱中写的。主人公是他的哥哥庄彦斌。庄彦斌是个红卫兵头头,文革中理想破灭,给海外写挂钩信,被判处死刑,骨骼被做成标本至今陈放在伊春医学院里作为解剖课教学之用。
庄晓斌因帮助哥哥投寄信件,同时被抓。但在哥哥被执行死刑后,被作为宽大典型释放,三个月后进了学习班改造思想。这期间他的妻子出轨,被他发现。妻子的情人是林场的党委书记,于是他再次被投入监狱。其时正好碰上“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又被揭露出为邓小平鸣冤叫屈。他的妻子不失时机地提供了他的十几本日记,里面大量记载了他的“反动思想”。伊春中级法院翻出当年他在庄彦斌案件中的一些帮助行为,全然不顾当时已经做了结论,仍然将他手脚上铐,当作“死囚犯”关押。其时毛泽东去世,全国各地都在大肆“镇压反革命”,庄晓斌最终被以反革命罪被判了无期。1984 年改为 15 年,1989 年底经长期申诉被改判无罪出狱,却没有获得一分钱赔偿。
庄晓斌入狱的时候,妻子跟他离婚另嫁。庄晓斌平反出狱后,前妻又牵着十二岁的儿子回家要求复婚。老庄看着这个害得自己坐了十多年冤狱,差点丢了性命的女人,心里百般挣扎,无奈儿子要妈妈,只好又收留了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但因心中有坎,始终未办理复婚手续。
两人同居十年后,女人患了子宫癌,老庄当时已在北京居住,没有户口,在北京寻医求药,花费浩大,他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还背负了数万元外债,也未能留住女人的性命。老庄坚持陪伴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岁月。
狱中作家
庄晓斌在狱中积极改造,因为擅长写作,还被提拔为黑龙江革志监狱报刊《劳改报》的主编,他还开始秘密创作自己的小说《赤裸人生》。这期间,他人生的贵人,一位老艺术家黄枫(著名演员黄宏的父亲)到监狱参观,庄晓斌想法弄到了老人家的通信地址,写信给老人讲了自己的冤情和创作计划。不久,老人家派他的大儿子来监狱,通过狱方取走了厚厚六大本手稿。黄枫看过这部手稿之后,亲自赶赴到革志监狱探望庄晓斌,黄枫老人家鼓励他说:“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但是现在你还在服刑,且被剥夺了政治权利,没有出版自由。你还是先申诉,争取无罪出狱再说。”
庄晓斌受到巨大鼓舞,更加奋力写作,努力申诉。
1989 年年底,革志监狱当局根据庄晓斌的表现,准备批准他假释。伊春中级法院此时却送来了平反决定书。庄晓斌终于以无罪之身走出了监狱。
庄晓斌出狱后,开始四处投稿,但出版社以题材敏感为由退稿。终于,有个湖南书商愿意出版,条件是老庄要自费,自己发行。老庄借了 3 万元,交了出版费,换来 10000 册书。
后来老庄在北京街头摆摊卖书,还写了一副对联:
当作家太艰难,身披赭衣,肩负桎郜,戴着镣铐闯文坛:做赤子不轻松,心系中华,情怀神州,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庄街头卖书招来无数媒体采访,媒体称他是“真正的囚犯作家”,“戴着镣铐闯文坛囚犯作家”,一时间老庄名满京华。
其时我在北京一家法学院读在职研究生,班上的一个同学介绍我认识“一位奇人”,我和老庄在石景山区衙门口村他的住所见面,从此开始了三十年的友谊。
老庄只有初中学历,他的处女作《赤裸人生》水平如何,评论界缄默无言。但 2004 年,出版过《便衣警察》,被誉为法制文学第一人的著名作家海岩,把老庄的书改了个名字——《狱情抉择》,内容一字不易,交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至今已买了 20 年。
老庄对此极为愤怒,可是身在海外,年老体衰,无可奈何。我劝慰老庄,一个著名作家剽窃你的书,最高级别的作家出版社出你的书,这其实间接证明了你的这本书的价值啊。
老庄无语,我却不能不为这番诡辩而羞愧:一个杰出作家的杰作,需要用被冒名、被剽窃的方式证明其价值,中国文坛的脸面何在?
一起维权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山东当律师,经常会遇到一些公权力无法无天、践踏人权、破坏法治的案子,有时候不得不诉诸舆论。有个孕妇被警察踢流产的案子,我邀请老庄来采访。老庄回北京后在《中国社会导报》上撰文,公开披露了此案。孕妇得到赔偿,肇事警察也受到了处分。
1999 年 5 月,我所在的县有个私企老板因合同纠纷被山西某县警方抓走,当时公安机关插手经济纠纷是普遍现象,这种案子单靠法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又邀请老庄跟我一起走一趟山西。
记得那是个很偏僻的山区,植被破坏得很厉害。天空昏黄,尘土飞扬,路旁的山上光秃秃的,不时驶过的拖拉机满载刚刚砍伐的还很细的树木,偶尔路过一个村子,光着脑袋的老乡蹲在自家门前,端着大碗吃面,全不怕公路上扬起的沙尘落入碗中。
看守所设在一个破败的院子里,办公室和牢房都在窑洞中。值班警察还穿着过时的黄色制服,据说是因为没钱换装。他见我带着记者,态度很客气。我给了他一盒烟,他接过,道:这么好的烟?没舍得抽,装进兜里,立即给我们办了会见手续。
见了老板,老庄说,这地方太穷了,怎么可以欠人家钱?老板很羞愧,答应让儿子带钱来。
晚上我和老庄请公安局的领导吃饭,局长说,我们这地方,你们也看到了,除了地下那点煤炭,什么也没有。你们那位老板一下子骗走好几车皮煤炭,好家伙,价值十万呐。没得说,让他交钱吧,交钱我们放人,不交钱就判他。
我说,可是根据法律,这个案子是经济纠纷,公安部早就明文规定…….
我还没说完,局长蛮横地打断我:别跟我说法律,我们这个地方不能光靠法律吃饭,你不要说带着记者,就是让公安部来也是这话!
我和老庄相对无言,在这穷乡僻壤,法律确实不能当饭吃,而且,法律似乎也不等同于正义。
没办法,我只好拍电报让老板的儿子带钱来赎人。好在局长还算讲道理,只要了本金十万,没要滞纳金和办案费。
回程的火车上老庄说,那局长话虽然不中听,但也不是全没道理啊。
我说,在这个地方,这个时代,法律似乎是一种奢侈品。
人在天涯
后来各自忙着谋生,渐渐断了联系。只是听说他去了武汉,在《知音》杂志做高级编辑,我则换了好几个执业城市,为办案游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吃过塞外的黄沙,淋过岭南的梅雨,经历了人生的雨雪风霜。再次取得联系的时候,发现各自都在海外了。
我在美国,老庄在法国,我听说他离开大陆移民欧洲,是为了运作他的那本《赤裸人生》获一个国际文学奖。我对老庄的想法不以为然,老庄的书虽然厚重,深刻,属于尼采说的,以血泪写成的文字,但没有获得国内文坛的承认,更没有被推荐翻译成外文发表,如何能入那些不识中文的白人老爷们的青眼?
又过了数年,我们不约而同开始了政论写作,出版商是同一个老板。再后来,出版商出事,我们俩都断了生计,合作了一部新著,打算在台湾出版。
其时,我运作多年回国探望父亲的计划突然有了进展,但有条件,即我和老庄合作的那本书需要转让版权。我编了个借口,去法国看老庄。老庄住在兰斯,多年没见分外激动,抱病到巴黎来接我,我俩上了大巴,一路倾诉离别之苦,不知不觉聊过了站,等发现的时候,大巴都快到了法国边境。
第二天搭火车回到老庄家,我告老庄以实情,老庄并不意外,或者他根本就没把我编的借口当回事。老庄爽快地把版权转让给了我,并拒绝了我付 5000 美金的提议。老庄说,你要回家看老爹,作为朋友我能帮上忙肯定要帮,岂能收钱?
老庄的仗义让我非常感动,回到老家见到老爹后,跟弟弟聊起此事。弟弟说:老庄是你这一辈子交的最好的朋友,他对你只有付出,从无索取。我不由想起老庄在国内时帮我的那些往事,深以为然。
老庄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虽然坐过十多年冤狱,但心胸豁达,人性的狡诈与黑暗,亲情的背叛和出卖,时代的戕害和摧残,都没有改变他对国家的热爱和未来的希望,我弟弟曾评价老庄是个难得的好人,有一颗赤子之心。
老庄老了,七十三岁的老翁,一眼已眇,心脏按了六个支架,不久前又入院手术,待了二十多天。他在生命的终途,皈依了天主。我对此非常理解,因为他的心怀充实着慈悲,他的字典里没有仇恨,只有博爱。
我亏欠了老庄,我们这个尘世不配有老庄。
老庄只属于天国。
2024 年 4 月 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