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志:玉米——疯狂的粗粮
陈明先刘贤斌夫妇侧身客居于河沙镇梓桐村,拾掇出一片地。湖广填四川以降,那一片地第一次荒芜,荒芜得惊天动地,更被一种叫“水马桑”的外来物种野蛮占领。免强收拾出来,陈明先说第一季种玉米。
如果种玉米,你敢肯定我们的脑子里最第一的概念或意象,都是烤玉米或者烧包谷。
烤玉米和烧包谷说的是一回事,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回事。
烤是烤,烧是烧。烤红薯和烤玉米的原理大致一样,把生鲜的玉米棒埋入柴火的灰烬中再加柴火烧烤,不要不经隔离的猛火猛击,如此才好看好吃。
把玉米放在猛火上烧,玉米粒还未熟,就先先儿烧焦了炭化了,焦糊难看不能吃。
这当然是我妈妈教我的。
我对玉米的好印象还包括,即使在最艰难的时代里,我祖父会把每一年的第一次吃玉米馍当成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一一他命我们买来甜蜜得让人迷醉的蜂蜜,让我们用蒸玉米馍尽情地奢侈地沾着蜂蜜吃。我们一家人严肃地团坐在大方桌上,我祖父说吃吧,我们立即动手,用蒸玉米馍尽情地奢侈地沾着蜂蜜吃。生活并不只是极端周全的悲苦啊,人值得活下去。
完全意识到玉米是外来物种,是大学时候,读危地马拉流亡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阿斯图里亚斯是一个左派,他甚至可能是一个共产党。他说拉丁美洲的土地上遍种玉米和独裁领袖,因此,每寸土地上都长满一代又一代玉米人。
除了把福音传往各地,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的伟大成果,还包括把玉米传入华夏,并迅速成为大明帝国的人民的人民粮食和人民牲口的饲料,养育出多如牛毛多如繁星的人们。这外来的同志特别能生长,特别夸张到人和牲口都可以尽情地填充他们的胃子。
同样的闭塞隐秘,我最先遭遇的不是马尔克斯的拉孔多,而是有点象切。格瓦纳、卡斯特罗一样的伊龙大地的特贡兄弟,以及黄毛兔子和萤火法师。阿斯图里亚斯所用意象比莫言所用意象简单,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圣贤神仙酋长法师黄毛兔子皆玉米人人兽合一。禽兽视人为禽兽,人视禽兽为人,或朝为人,夕为禽兽可也,悲欣就这样周全咬合交集。除了红苕和杂草,没有比玉米更高产的吃食了,不管你们怎样斗私批修雷锋精神放光芒,玉米总是一位好同志,玉米都会急领导和人民所急,玉米都不会不高产,所以要饿死人或饿死几千万人是比较难的。快揭不开锅的时候,反销粮肯定是玉米。天昏地暗地推动沉重的石磨或碾子,坚硬的碎玉米和水煮,虽说恶心难以下咽,总有起死回生的伟大效果。但这并不能成为我心底阴暗面积不超级扩大的依据。我们也有喜欢它的时候,比如盛夏的清早晨,母亲领着我们一帮未成年小屁孩出发,到天墨黑,累死累活总能干掉四、五亩地一、二千斤玉米。这活貌似不是人干的,不能套用定额工分。我们干这样多,起码能挣一百多分工分,而平时我母亲只能给记七分工分呢。
如果玉米不高产,我们不需要大面积种植它。如果玉米很难种植管理,我们不需要大面积种植它。
就营养价值和给人体提供的热量以及口感而言,它不如细粮精米,甚至同样被称作粗粮的麦面也比它強并受欢迎。
吃得多拉得快,玉米就是涨肚子刮肠子的食物。
该死的疯狂的粗粮。
我父亲说: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先屙尽玉米屎!
砍玉米的秸杆是一个危险的技术活。鲁班老师之所以能够坐上神龛的一个重要故事,是讲他善于观察进而有了发明和专利一一锯。他为了诗和远方行走于荒野,荒野中有茅草,茅草告诉他一个伟大而深刻的秘密:茅草之所以是茅草,不是因为我有矛,而是草的周围有密集而尖锐的齿牙。玉米的叶子的锯比茅草的锯更厉害,它不能斩钉截铁削铁如泥,它不能见血封喉,却能让你细嫩的肌肤被拉出一道道血痕。夏天的太阳很阶级敌人,放了毒素在牙齿上,一招拍出,除了血沫溅出,还火辣辣,既痒且恶痛,数日不得安宁。我们真正的农民绝不会和刘贤斌同学一样,只护手掌不护臂膀大腿小腿,长袖长裤粗厚才是专业和善良。你说热,总比被残酷的敌人肆意杀戮友好得多吧。如果要一捆一捆抱出庄稼地,更需要加强防护措施。那日刘贤斌同学你说让我去掰玉米,我穿了长袖长裤有备而来。
亲爱的同学,砍玉米秸杆的镰刀得很锋利,人不能蹲在地里,脚要左右分开,腰不能直挺着,否则镰刀会砍或割在自己的脚背或脚杆杆上,疼,相当疼。弯着腰,砍后余留的茬口不要高出泥土面,茬口尽可能平而不是斜尖,伟大的秘密是,上面的桔杆砍掉后,水肥继续滋养余茬,一时半会不会自我腐败消亡,往后数月,你再来种下一季的粮食蔬菜,一不小心踩上或绊着,它们就会来刺穿你的鞋底刺破你的脚底。
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让古老的部落人的脚步涉过浅浅的河流,让古老的部落人的眼光翻过缓缓的山冈,人类对土地、粮食和自由贸易有了半人半神的认知,多年以后,玉米或者所有的粗粮不再与我们为难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