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雪:在普兰蒂花园与数学家偶遇
拖着小行李箱拐进一个街头公园,我在一张有两人对谈雕像的长椅上坐下歇息。随手拍下旁边的说明,用谷歌翻译一看,竟是三位数学家的故事。陡然,我想到我的父亲和哥哥。
1916 年夏天,克拉科夫普兰蒂花园。
数学家雨果·斯坦豪斯散步途中,偶然听见两位年轻人热烈讨论数学——斯特凡·巴拿赫与奥通·尼科迪姆。那场偶遇,让一位自学成才的天才被发现,也由此开启了利沃夫数学学派的传奇。
这张长椅因此成为波兰数学的起点,自由思想的象征,历史传奇的见证。
一个世纪之后,我静坐于此,震撼我的不仅是欧洲数学的辉煌,更是我父兄的命途多舛与背后的时代灾难。

父亲的数学人生
父亲 1924 年元宵节出生,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早年以双份奖学金赴美留学,入选《美国名人志》,回国后协助张作霖创办东北大学,并在张学良之后担任十年校长,还出任过天津市市长、财政部顾问和江苏盐城保安司令等职。
在这样的背景中,父亲天资聪颖、记忆过人,高中时还在全国演讲比赛中获第二名。他的学业横跨社会科学三大领域,拿到燕京大学政治学、东北大学历史学,以及外语学院英语系三个学位。
然而,命运让他留在大陆。在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中,他被“顺理成章”地打成“特务间谍”。他真诚辛勤建构的社会科学世界瞬间崩塌——史学知识无法解释荒诞现实,政治理论无法抵御专横打击,英语能力反而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证。
也不知道父亲是在哪次挨批斗,头朝下屁股朝上的时侯,赫然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加辉煌的理性世界──数学王国。于是他利用停职反省和挨批斗的间隙开始自修高等数学,且无师自通不亦乐乎。于是,爸爸的政治抱负和人文关怀在一个纯理性的空间,经过一套特殊的工序,变成符号和公式表达出来。
他说,数学的美是无与伦比的。
在十余年的泥瓦匠生涯里,数学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哪怕是去街角打瓶酱油,他也要揣本数学书在怀里,排队时随手翻阅。文革抄家所有财富书画全部被盗后,他重新搜集起数学书,摆满了一书柜。七十年代末,他终于得以在学校讲授高等数学。
兄妹的命运
我哥自幼天赋异禀,小学前便能心算加减乘除,外号叫“电脑”。上中学时常替老师讲数学课。1978 年中国首届数学奥林匹克,他凭兴趣随意应试,竟在二十多万报名者中获第十三名,被保送进北大数学系。
妹妹对数字也异常敏感,进入理财保险业仅三年便跻身“百万圆桌”。唯独我,始终对数字迟钝无感。
父亲 1992 年清明节在北京离世。哥哥 1985 年已赴美求学,获数学与计算机双学位,本想迎父亲来美安度晚年,却永远失去了机会。母亲因担心我的民运身份带来牵连,不许他回国奔丧。他因此心急成疾,一夜间全身爆发牛皮癣,终身未愈。2021 年我突发急病入院,哥哥在得知消息后不慎摔倒,十天后因脑溢血离世。
在我悼念父亲的文章里写道:爸爸年轻时有多少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几十年都是在批斗、抄家、劳改、辱骂中渡过的。他的梦想都在时代的硫酸河水里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与长椅的对话
今天,我坐在这张长椅上,很想代表父兄与巴拿赫、斯坦豪斯对话。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巴拿赫在偶遇中被发现天赋,我的父亲在苦难中自学成才。他们的人生道路遥远而迥异,却同样见证了思想的自由在压迫中奋力挣扎,知识的火焰在黑暗中依然自燃。
这张长椅铭记了波兰数学的奇迹,也让我将个人记忆、时代苦难与人类精神的坚持,一同安放在这里。自由的火焰,无论在利沃夫、在克拉科夫,还是在北京的批斗场,都不会熄灭。
2025 年 9 月 6 日
2025 年 9 月 8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