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华：姨婆婆的泪——出国记十四

1980 年底我接到哥哥炳章的来信，要我寻找宁勤勤的姨妈，也是宁妈妈失散了 32 年的亲姐姐，家住在南京。按照提供的地址我写了信，但不久信件被“查无此人”退回。我随后发信给南京市公安局查询。那时正值两岸关系解冻的蜜月期，很快我收到回复，对方并提供了我要找的人的新住址和工作单位电话。我拨通了勤勤姨妈的电话，对方听我说明了情况，顿时痛哭失声无法自已。随后在加拿大的宁妈妈立即让小儿子前往中国看望他姨妈。

宁家久居南京，家境殷实，俩姐妹从小衣食无忧。姐姐毕业于师范学校，妹妹毕业于护士学校。姐姐做了小学教师，嫁给了国军军官；妹妹做了护士。1948 年国军随国民政府撤退台湾时，全家买了船票准备一起前往台湾。但大撤退导致交通堵塞，姐姐夫妇俩未能按时赶到，从此姐姐在大陆，妹妹在台湾，姐妹俩隔海相望 33 年。姐姐开始了无尽的苦难生活。

1950 年到 1953 年，毛泽东政权发动镇反运动，对所谓的“国民党残余势力、特务以及传统会党、帮派、土匪等地方武装势力”进行清查和镇压。有关资料记载，当时毛泽东亲自为各省定下杀人定额，说是要“关一批，管一批，杀一批”，各地便竞相杀人以表忠心。据 1954 年的官方统计，镇反运动中共有 260 余万人被捕、130 余万人被监禁、71.2 万人被处决。近年有资料估计有 100-200 万人遭处决。姐姐的丈夫也被镇压处决了。从此，姐姐成了反革命黑五类家属，失去了教师资格，只能在校内做打扫厕所等清洁工作。她独自带着 2 岁的小女儿，眼泪只能咽下。

苦难在 1966 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再次升级。身为反革命家属，姐姐被通知必须带着女儿离开南京到乡下劳动改造。她陷入了黑暗，看不到光。眼看被遣送的日子将近，有人出主意要她改嫁，说如果她嫁给一个红五类的男人就可以留在南京。就这样，姐姐匆匆下嫁给一个患有肺结核病的工人。世上流传的都是美丽的爱情。但，在苦难的中国，婚姻则变成了活下去的手段之一。姐姐生下一个儿子后，这个丈夫两年后走了，留下姨妈独自带着女儿和儿子。

姐姐与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好在女儿和儿子都非常孝顺听话，使姐姐度过了最艰难的文革十年。1981 年找到姐姐后，妹妹邀请姐姐到加拿大见面，分别 33 年后姐妹相聚，天天都有说不完话。听姐姐说到遭受的苦难，妹妹心痛哭泣，姐姐却欲哭无泪。妹妹问姐姐为什么，姐姐说： “哭了 30 年了，泪早已哭干”。

妹妹当即提出担保姐姐移民加拿大，姐姐说：“我知道加拿大有老年金，我会过得很好。但如果提前退休，我就会失去退休金。过几年我退休了就来与你团聚“。妹妹说： “那没有几个钱，不要等了” 。姐姐说： “中国政府让我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毁了我的家庭，我和孩子们屈辱地活了 30 多年，我即没有权利起诉政府，也得不到任何补偿。退休费是我应得的。我要好好活着，领的退休费给孩子们也算是对无辜儿女的补偿吧“。几年后，妹妹担保姐姐终于移民到了加拿大，过上了舒心的日子。

我们这代人有了位亲切的姨妈。姨妈与炳章的太太勤勤一家一起生活，他们三岁的女儿天安有了姨婆婆，天安眼中的姨婆婆是那么慈祥善良，天安每天都跟着姨婆婆。姨婆婆在加拿大开开心心的安享晚年生活了近 30 年，以 90 岁高龄辞世。天安与姨婆婆道别的那天，她拉着姨婆婆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2024 年 3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