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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渡:遇見
1.
在村上春樹向奧威爾的《1984》致敬之作《1Q84》中,青豆說“要是再早一點和你重逢該多好。那樣就不必兜這麼大一圈了。”天吾搖頭道:“不對,我不這麼想。這樣就很好。現在正是時候,對你我來說都是。”
是的,兩個人的遇見,不能太早,不能太晚,太早可能不懂如何去愛如何去珍惜愛,太晚可能失去了愛的激情愛的勇氣。張愛玲在《愛》裡也寫道:“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我與你遇見的時候,一切剛剛好。黑暗遮蔽人間之前,我的雙眼曾深深凝視過你,黑暗遮蔽人間以後,我的目光再沒有離開過你。
2.
人與人的相遇是村上春樹為人與時代相遇而纏繞而生的孤獨、無奈狀態的“療傷”方式,是對後現代消費社會這個“冷酷仙境”下人生境況的探討,其文本在深刻、宏大方面與經典作家相比總感覺少了一層意涵。
2021 年濱口龍介執導改編自村上春樹小說的電影《駕駛我的車》,在當年影壇有很大影響力,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等多個國際獎項。電影一如既往是村上春樹風格的對都市芸芸眾生傷痛的治癒,契訶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是電影的內核,但是當村上春樹與契訶夫相遇于同一文本時,差距就明顯暴露出來。
在影片結尾,索尼婭的經典臺詞:“我們要繼續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的晝夜;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行將到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地死去,我們要在另一個世界裡說,我們受過一輩子的苦,我們流過一輩子的淚,我們一輩子過的都是漫長的心酸歲月,那麼,上帝自然會可憐我們的,到了那個時候,我的舅舅,我的親愛的舅舅啊,我們就會看見光輝燦爛、滿是愉快和美麗的生活了,我們就會幸福了,我們就會懷著柔情用微笑來回顧今天的不幸,我們也就會終於嘗到休息的滋味了。我這樣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誠地,熱情地這樣相信啊……我們終於會休息下來的!我們會聽得見天使的聲音,我們將會看到鑲嵌著寶石的天堂,我們會看到,所有這些人間的罪惡,所有我們遭受的痛苦,都會淹沒在充滿全世界的慈愛之中,我們的生活將會安寧、溫柔,像輕吻一樣的甜蜜。我這樣相信,我這樣相信……可憐的、可憐的萬尼亞舅舅啊。你哭了……你一生都沒有享受過幸福,但是,等待著吧,萬尼亞舅舅,等待著吧……我們會享受到休息的……啊,休息啊!”被用手語表達出,很討巧,典型的日式小清新治癒系。
作為歐洲戲劇史上最重要的文本之一,《萬尼亞舅舅》的內涵如果只是對生活、對希望含淚的肯定,哪裡能配得上它的地位,也不會有幾乎每一個著名劇團都複排過它的盛況了。面對冷酷專制的黑暗時代,《萬尼亞舅舅》是契訶夫對這個令人窒息的社會的抨擊,是夢想破滅後的無處安放。一部戲劇,有舞臺上最絕望的哀嚎,有夢想破碎的聲音,有匍匐於深淵中對命運的咆哮,更有對生逢黑暗時代“每個人都活著,每個人都在壓抑,每個人都在掙扎”無地可棲的眾生的悲憫。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於遠離黑暗時代的自由社會中人來說,對經典就會按照自己的當下現實進行重新闡釋和演繹。我看到過的版本中,對《萬尼亞舅舅》的理解與村上春樹接近但在格局上稍勝一籌的有英國著名導演 Ian David Rickson,在 2020 年疫情期間特別在哈樂德•品特劇院錄製的《萬尼亞舅舅》,志在要於黑暗中給人們重建生活帶來希望,索尼婭的經典臺詞在這裡是救贖的渴望: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希望。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不在場就很難感受到那不幸遇見黑暗時代那種徹骨的悲痛與絕望。圖米納斯 2007 年就任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藝術總監後執導的《萬尼亞舅舅》並獲得當年俄羅斯戲劇最高獎項金面具獎這一版本是我最喜愛的。這個版本末尾的索尼婭臺詞不再是平和的安撫而是歇斯底里式的,用戲劇史上最絕望的嘶吼,傾訴俄羅斯人在已然凝滯的時間裡的窒息、苦熬和憤怒------契訶夫之後至今一百多年了,俄羅斯人歷盡苦難仍然未能擺脫專制制度,深陷黑暗泥潭,國家、民族這樣的宏大敘事全是愚民術,所有人類純真的、美好的情感悉數被這個無邊無際的黑洞掩埋,僅僅只有一次的人生,如何經受得起這樣荒誕時代的戕害?
這個時代,或許只有我們,朝鮮人,伊朗人,才能感同身受圖米納斯版《萬尼亞舅舅》宣洩的情感。
3.
契訶夫看到了專制制度的腐朽沒落,整個國家就是他筆下的《第六病室》,關著精神病患者和渾渾噩噩的醫生,一方面是冷酷專制的權力,另一方面則是愚昧無知民眾,“強者驕橫而懶惰,弱者無知而且跟牲畜那樣生活著,處處都是叫人沒法相信的貧窮、擁擠、退化、許久、偽善、撒謊……”(契訶夫《醋栗》)
契訶夫的深刻在於,他試圖以靈魂的溫度在暗夜點燃起一盞光明的燈,“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對黑暗的批判,對光明的期盼在他這裡沒有任何隔閡。《萬尼亞舅舅》主旨是偶像的破滅------那些曾經確信不疑的編織的謊言的坍塌,被欺騙的痛苦,還有惡夢醒來後對未來的期許。
契訶夫病逝於 1904 年,13 年後天翻地覆,一個“更加壟斷、更加殘酷、更加強大,對人民的強制性約束力和汲取手段超過以往任何時代(金雁:《倒轉“紅輪”—俄國知識份子的心路回溯》)”的政權君臨俄羅斯。隔了 100 年的光陰往回看,答案至今仍然飄散在風中,契訶夫遇見沙俄的黑暗時代時,是絕對想像不到這黑暗不止是沒有盡頭,還在未來更登峰造極。人類的想像力是有限的,只能依據於歷史的經驗構造歷史圖景思考歷史的可能性。契訶夫想不到在他的時代尚可以為黑暗寫下判詞,之後他的同胞們連思考的權利也喪失殆盡。
這就是圖米納斯版《萬尼亞舅舅》發出對黑暗時代最強烈詛咒的根源所在。
4.
一部人類歷史,就是走出一個接一個的黑暗時代的歷史。漢娜•鄂蘭在《黑暗時代的人們》這本書中認為,當公共領域被取消,人們無法在這個平臺中展現自己、與他人交流時,光亮就被熄滅,黑暗時代來臨,充斥著對不義的憤怒和處於“只有不義卻沒有對它的抵抗”時的絕望,“直到災難降臨到每件事和每個人頭上的那一刻之前,它都被遮蔽著——不是被現實遮蔽,而是被幾乎所有的官方代表們的高調言辭和空話所遮蔽,這些人不斷地、換著花樣地將令人擔憂的事實巧辯過去,並以之證明他們的考慮。”
漢娜•鄂蘭因而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不幸遇見黑暗時代,個人何為?生逢黑暗,如何尋找光亮?在黑暗時代尋找光明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黑暗時代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人性的光輝與陰暗。有人助紂為虐,有人去國離鄉,有人沉默不語,有人付出一切代價奮爭。漢娜•鄂蘭認為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代,人民還是有期望光明的權利,而光明與其說是來自於理論與觀念,不如說是來自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所發出的螢螢微光,“正是那些在最黑暗的時刻仍不放棄希望的人們,用他們的堅韌和勇氣,編織了歷史中最耀眼的光環”。
年青時,漢娜•鄂蘭的作品從未如此地深刻影響我。我隨身常帶著她的《黑暗時代的人們》,有空就翻閱。那些穿越歷史的洞見至今閃爍在我眼前:
黑暗時代並非缺乏光明,而是人們忘記了如何點燃內心的火把。
恐懼是黑暗時代的常客,但勇敢者卻將其轉化為前行的動力,用堅定的步伐丈量著未知的領域。
當信仰淪為權力的玩物,是那些堅守信念的人,用他們的血與淚,書寫了黑暗時代最崇高的詩篇。
黑暗時代的人們懂得,生活不是等待風暴過去,而是要學會在風雨中跳舞。
當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是那些微小的善舉和愛意,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道溫暖的弧線。
黑暗時代的人們知道,真正的力量並非來自肌肉的強壯,而是來自心靈的堅韌和不屈。
在黑暗中跌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站起來的勇氣;每一次的重新站立,都是對黑暗最有力的挑戰。
黑暗時代終將過去,而那些在黑暗中堅守的人們,他們的名字和故事將永遠被銘記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生輝。
5.
朋友對我說:你倆於茫茫人海中遇見,是何等的幸運;你倆偏偏遇見不可描述的的時代,是何等的不幸。
我說:不幸遇見這樣不可描述的時代,偏偏能遇見她,是何等的幸運。
为邹幸彤 40 岁生日而作
2025 年 2 月 1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