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乌克兰战争期间中国对俄罗斯的军事援助：轻武器篇（下）
中国支撑俄罗斯国防工业的战略转变
随着战争的持续，外界逐渐发现，中国的对俄支持正在发生一次深刻的战略转变：从简单的“输血”——即直接出口成品装备，转向更为隐蔽和深远的“造血”——即为俄罗斯本土的国防制造商提供核心组件和无法自产的先进材料。这种“授人以渔”的模式，不仅帮助俄罗斯规避了旨在削弱其国防生产能力的国际制裁，更从根本上维系了其长期战争的潜力。
这一战略转变最典型的案例，集中在俄罗斯防弹装备制造商НПП «КЛАСС»（NPP KLASS）身上。这家总部位于莫斯科的公司是俄国民警卫队、内务部等强力部门的长期供应商，其生产的“Корунд-ВМ”（Korund-VM）等型号的防弹衣，在乌克兰战场上被俄军广泛使用，并多次被乌军缴获。然而，对贸易和海关数据的深入分析揭示了这些“俄罗斯制造”背后的秘密：其“心脏”部件，源自中国。调查显示，NPP KLASS 在 2022 年多次从中国进口了用于生产其防弹衣的关键原材料。其中，烟台泰和新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一家中国上市公司，被确定为向 NPP KLASS 供应芳纶纤维（Aramid fibers）的厂商之一。芳纶纤维是制造凯夫拉（Kevlar）类软质防弹材料的核心。更关键的是，隶属于中国国家开发投资集团（SDIC）的国有控股企业——北京同益中新材料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被确定为向 NPP KLASS 供应超高分子量聚乙烯（UHMWPE）纤维产品的供应商。该公司在其官网上明确指出，其产品涵盖防弹背心、防弹头盔和防弹插板。这意味着，与中国政府直接关联的先进材料公司，正在为俄罗斯的国防制造商提供其赖以生产高端防护装备的“生命线”。西方的制裁旨在切断俄罗斯获取先进技术和材料的能力，而中国的这种组件级供应，恰恰为俄罗斯打开了一扇“后门”，使其能够在国内组装和生产标有“俄罗斯制造”的军事装备，从根本上削弱了制裁的打击效果。
如果说 NPP KLASS 的案例揭示了供应链的深度，那么另一些公司的行为则展示了其露骨的程度。无锡纽钛科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一家专业的防护装备制造商，在其公开的产品目录中，赫然列出了一款名为“俄罗斯花岗岩防弹背心插板”（Russian Granit Body Armor Plate for Vest）的产品。该产品不仅型号明确为 A260335-BR5EC STA，更直接标注其防护等级符合俄罗斯国家标准 BR5，能够抵御穿甲燃烧弹的攻击。其产品描述中毫不掩饰地宣称，该产品因材料成本较低而“适合大规模使用”，目标客户包括“军队、特警部队、国土安全、边境保护机构”等。这种针对特定国家军事标准进行生产和营销的行为，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明确的、意图武装俄罗斯军队的商业活动之一。
这条供应链不仅服务于俄罗斯正规军，也为像“瓦格纳集团”这样的非正规武装力量提供定制化服务，其操作手法更为隐蔽和复杂。根据《金融时报》对海关数据的分析，一家名为“Broker Expert LLC”的俄罗斯公司，被证实为与瓦格纳集团及其创始人普里戈任有关联的采购前台。在 2022 年 11 月至 12 月期间——恰逢瓦格纳从监狱大规模招募囚犯并急需装备的时期——该公司从一家名为杭州 Shinerain 进出口有限公司的中国企业，分四批采购了 20,000 顶头盔，总价值约 200 万美元。这笔交易充满了精心设计的伪装。供应商 Hangzhou Shinerain 在阿里巴巴平台上注册，主营业务是女装，员工仅有 5 到 15 人。这样一家微型贸易公司，却促成了一笔大规模的军事物资交易，其本身就极不寻常。该公司不出所料地否认知晓与瓦格纳的任何联系。而在报关文件中，这些军用头盔被申报为“非军事用途”的“游戏”头盔。进口方 Broker Expert 虽然表面上与普里戈任无直接关联，但其审计公司却与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及其他被美国制裁的瓦格纳前台公司相同。最终，美国财政部因其为瓦格纳在非洲的活动提供支持而将其列入制裁名单。这笔交易完美地展示了利用“白手套”公司和欺骗性标签，为敏感客户进行大规模军事物资采购的典型模式。
从为正规军生产俄标产品，到为雇佣兵提供隐蔽采购，再到为俄国防工业提供核心材料，中国的支持网络呈现出高度分层、定制化和战略化的特点。它已不再是简单的商品买卖，而是深入俄罗斯战争机器肌理的系统性支撑。这种“授人以渔”的策略，比直接的成品援助影响更为深远，也更难追踪和制裁，它正在帮助俄罗斯维持其在漫长消耗战中的工业韧性。
中国规避制裁的全球路线图
为了确保从个人防护装备到致命武器、从成品到原料的持续流动，一个复杂而高效的全球规避网络被建立起来。这个网络的核心，是系统性地利用法律漏洞、地理便利和信息不对称，编织一张能够掩盖货物真实来源、最终用户和贸易路径的迷雾之网。
规避网络的第一层，是前文已经多次提及的空壳公司与欺骗性申报。俄罗斯进口商广泛使用在冲突爆发后不久注册、几乎没有运营历史、注册地址虚假的“一日公司”作为进口渠道。这些公司的作用类似于一次性手机，用完即弃，大大增加了追踪资金流和货物最终去向的难度。与之相伴的，是对货物本身的系统性伪装。无论是北方工业的突击步枪（申报为“民用狩猎步枪”），保利科技的无烟火药（申报为“用于组装外国狩猎弹药”），还是大量的头盔和光学瞄准镜（申报为“气枪头盔”或“狩猎”用途），都利用了“民用”或“军民两用”的标签作为掩护。这种做法为所有参与方提供了推诿责任的借口，形成了一道脆弱但有效的“合理可否认性”屏障。
网络的第二层，也是更具战略性的一环，是利用第三国作为转运枢纽。通过将货物先出口到一个中间国，再由该国转口至俄罗斯，可以有效地“洗白”货物的来源，并使贸易数据链断裂，让制裁执行者难以追踪。在本次调查中，土耳其和阿联酋被确定为关键的转运中心。有确凿的海关数据显示，2022 年底，超过 12 吨的中国防弹衣通过土耳其运往俄罗斯。俄罗斯公司还通过这两个国家接收了至少 12 批无人机部件。这些国家凭借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与俄、中双方都保持贸易往来的政策，成为了规避网络中不可或缺的节点。
然而，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那条更为隐蔽的“中亚后门”。以吉尔吉斯斯坦为代表的中亚国家，作为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与俄罗斯之间存在极低的贸易壁垒。战争爆发后，中国对这些国家的军民两用产品出口出现了爆炸性增长。分析人士普遍认为，考虑到吉尔吉斯斯坦等国自身的市场规模极小，大量从中国进口的设备、车辆和零部件几乎可以肯定是立即被再出口到了俄罗斯。这种操作的目的，是为了将大额贸易拆分成小额，从而避免引起国际社会的注意和未来可能的制裁。货物在法律上先合法地从中国出口到吉尔吉斯斯坦，然后再合法地从吉尔吉斯斯坦运往俄罗斯，整个供应链在名义上完全合规，但实质上却完成了对俄罗斯的物资输送。这条路线，被视为中国等国对俄军需品转运的“灰色大动脉”。
这个由空壳公司、欺骗性标签和全球转运枢纽构成的复杂网络，如同一套精密的系统，确保了对俄支持的持续和隐蔽。它显示了规避制裁的行动是高度协同和充满智慧的，远非个别企业的投机行为。它在国际贸易的明规则之下，建立了一套服务于地缘政治目标的潜规则，有效地削弱了西方制裁体系的威力，并为俄罗斯的战争机器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结论
当我们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一幅清晰而令人不安的画面浮现出来。自 2022 年俄乌战争爆发以来，中国通过一系列直接与间接、公开与隐蔽的渠道，为俄罗斯提供了系统性、多层次且具有战略意义的物质支持。这包括足以武装数十万士兵的个人防护装备，直接流入战场的突击步枪，以及支撑整个俄罗斯弹药工业运转的关键原材料和核心组件。这一切，都在一个由空壳公司、欺骗性申报和第三国中转构成的全球网络掩护下进行。
这一系列行为，深刻地动摇了中国所谓“中立”立场的可信度。北京在外交辞令上始终与战争保持距离，但在实际的物质流动中，其经济和工业力量却已深度嵌入俄罗斯的战争努力之中。这并非一种被动的默许，而是一种主动的、具有战略考量的“亲俄中立”。它在避免与西方发生直接军事对抗的同时，确保了其重要战略伙伴俄罗斯不会在冲突中倒下，从而维持其在全球地缘政治格局中的平衡。
这个隐秘的供应链，也凸显了西方对俄制裁体系的内在漏洞。制裁或许能够限制俄罗斯从西方直接获取高科技产品，但却难以完全切断其通过非西方世界获取替代品和基础工业物资的渠道。基辅经济学院（KSE）等智库的研究指出，在俄罗斯 2023 年的战场物资进口中，中国占比高达 40% 以上。中国作为全球制造业中心，其强大的生产能力和灵活的商业网络，使其成为俄罗斯规避制裁、维持战争机器运转的“隐形发动机”。从战场缴获的崭新中国步枪，到俄军士兵身上穿着的、内含中国高科技纤维的防弹衣，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一现实。
国际社会对此并非毫无反应。美国和欧洲已将数十家涉嫌援助俄罗斯的中国企业列入制裁清单，并持续发出警告。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早在 2023 年 2 月就表示“深切担忧”，并称若中国提供致命武器将触发严重后果。欧盟官员也多次声明，若中国跨越红线，将考虑次级制裁。乌克兰更是从外交谴责升级到直接点名制裁三家据称帮助俄罗斯生产“伊斯坎德尔”导弹部件的中国公司。面对这些指控，中国外交部一概予以否认，称其“毫无根据”、“无中生有”，并谴责美国“拱火浇油”。
对于中国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地缘政治的豪赌。在支持俄罗斯以对抗其所认为的西方霸权，与维护自身国际形象、避免与主要贸易伙伴关系破裂之间，北京正行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目前看来，其策略看似是很精明的：提供足够的支持以防止俄罗斯战败，但又谨慎地避免触碰直接提供坦克、导弹等重型进攻性武器的明确“红线”，从而在灰色地带中谋求最大的战略利益。然而，这片灰色地带正在迅速缩小。随着情报的不断披露和战场证据的日益确凿，中国的角色正从幕后走向前台。
参考资料
"‘Hunting rifles’ - really? China ships assault weapons and body armor to Russia." POLITICO, March 16, 2023.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3/03/16/chinese-rifles-body-armor-russia-ukraine-00087398.
"China-linked Russian body armor is landing on the battlefield in Ukraine." POLITICO, March 28, 2023.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3/03/28/russian-body-armor-china-000891.
"China secretly sends enough gear to Russia to equip an army." POLITICO Europe, July 24, 2023.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china-firms-russia-body-armor-bullet-proof-drones-thermal-optics-army-equipment-shanghai-h-win/.
"Ukraine Captures Chinese-Made Type 56-1 Rifle Used by Russian Forces Near Toretsk." UNITED24 Media, April 25, 2025. https://united24media.com/latest-news/ukraine-captures-chinese-made-type-56-1-rifle-used-by-russian-forces-near-toretsk-7758.
"Ukraine bans China's firms for helping Russia make missiles." Reuters, April 18, 2025.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kraine-hits-chinese-firms-with-sanctions-after-accusing-beijing-arming-russia-2025-04-18/.
"Financial Times: Wagner mercenaries procure equipment despite Western sanctions." The Kyiv Independent, May 19, 2023. https://kyivindependent.com/financial-times-wagner-pmc-procures-equipment-despite-western-sanctions/.
"Экспорт ключевого компонента для пороха из Китая в РФ резко вырос после начала большой войны в Украине - NHК" [Export of a key component for gunpowder from China to the Russian Federation has sharply increased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great war in Ukraine - NHK]. Экономическая правда [Ekonomichna Pravda], May 16, 2024. https://epravda.com.ua/rus/news/2024/05/16/713788/.
"Китайская корпорация Poly Technologies поставляла порох Барнаульскому патронному заводу" [Chinese corporation Poly Technologies supplied gunpowder to the Barnaul Cartridge Plant]. bmpd, June 24, 2023. https://bmpd.livejournal.com/4716632.html.
"Special Report: China's Strategic Complicity and the Hidden Engine Behind Russia's War Effort." NATO Association of Canada (NAOC), April 18, 2024. https://natoassociation.ca/special-report-chinas-strategic-complicity-and-the-hidden-engine-behind-russias-war-effort/.
"Newtech Armor." Wuxi Newtech Advanced Material Technologies Co., Ltd. Accessed June 14, 2025. https://www.newtecharmour.com/.
"U.S.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Russia-related Designations; Issuance of Amended Russia-related Directive 4, Russia-related General Licenses; Publication of Russia-related Determinations; and New and Amended Frequently Asked Questions. May 19, 2023. https://ofac.treasury.gov/recent-actions/20230519.
"《政治》：中国向俄罗斯提供突击步枪和防弹衣" [Politico: China provides assault rifles and body armor to Russia]. Voice of America Chinese, March 17, 2023. https://www.voachinese.com/a/china-ships-assault-weapons-and-body-armor-to-russia---politico-03172023/7010189.html.
2025 年 6 月 20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