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一个不受制约的俄罗斯将如何挑战西方（上）

2024 年 8 月 6 日，乌克兰军队发起了一次突如其来的跨境进攻，进入俄罗斯库尔斯克地区——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一次外国入侵俄罗斯领土。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的反应意义深远。乌克兰进攻后的几天里，普京猛烈抨击美国和欧洲。他表示，“西方通过乌克兰人的手与我们作战”，并重申他认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实际上是与西方的代理战争。然而，他并未立即采取军事反击。即便是为了收复本国领土，普京也不愿将大量军队从乌克兰东部的作战中调动出来。三个月后，乌克兰军队仍占据库尔斯克，而莫斯科则引入了朝鲜军队协助将其驱逐——这是俄罗斯自上世纪以来首次邀请外国军队进入其国土。

莫斯科的这一举动凸显了一个事实：自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已接近三年，普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投入到与乌克兰的战争中，并与西方对抗。虽然这场冲突最初是为了结束乌克兰的独立，但普京的最终目标是重新审视欧洲的冷战后秩序、削弱美国，并引领一个新的国际体系，让俄罗斯获得普京认为应得的地位和影响力。

这些目标并不新鲜。然而，战争加深了普京的决心，也缩小了他的选择空间。没有回头路可走：普京已经改变了俄罗斯的社会、经济和外交政策，以便克里姆林宫能够更好地与西方对抗。俄罗斯已经接受了一个流氓政权的角色，现在更不可能感到任何约束。

即使特朗普政府似乎有意恢复与莫斯科的关系，俄罗斯对抗的舞台已经搭建，局势将愈加紧张。乌克兰的战争形势不利，部分原因是西方向基辅提供的援助远未与其在这场冲突中的深远利益相匹配。因此，俄罗斯很可能在战争结束后更加气焰嚣张，一旦重建了军事能力，就会准备好发动新的冲突，重新修订欧洲的安全秩序。更重要的是，克里姆林宫将从特朗普政府为结束当前战争而可能作出的任何让步中获益，如解除制裁，从而为下一场战争积累力量。俄罗斯已经通过破坏活动和其他特殊行动，在欧洲各地铺设了地面，并通过与其他流氓国家的结盟，包括伊朗和朝鲜，进一步为未来的冲突做准备。尽管欧洲国家应对俄罗斯挑战的准备程度略有提高，但与三年前相比仍然有限。而且，乌克兰战争如何收场，将直接影响是否可能爆发下一场与俄罗斯的战争。

问题不在于俄罗斯是否会对美国及其盟友构成威胁，而在于如何评估这一威胁的严重性，以及应对这一威胁所需的努力。中国将继续是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但即便美国将大量注意力集中在亚洲，华盛顿也不能忽视一个在欧洲不妥协、复仇心切的对手，尤其是一个可能对北约成员国构成直接军事威胁的对手。

俄罗斯问题也是全球性问题。普京愿意侵略邻国，攻击民主社会，并普遍违反公认的国际规范——而他似乎能够逍遥法外——这为其他国家走上这条道路铺平了道路。克里姆林宫向当前及潜在的美国对手提供军事装备和技术，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威胁，使得华盛顿面临来自中国、伊朗、朝鲜以及任何得到俄罗斯支持的国家的更多挑战。

因此，美国和欧洲必须立即加大对抗俄罗斯的投入，否则将付出更大的代价。尤其是即将上任的特朗普政府，不能奢侈地将俄罗斯问题排在政策优先事项的末尾。如果普京看到华盛顿这样做，他只会在削弱美国及其盟友的努力上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既通过直接手段，也通过俄罗斯支持的动荡轴心来实现。为了防止这一结果，华盛顿及其盟友必须帮助乌克兰在结束当前战争的谈判中增强自身立场。美国确实应当优先考虑中国，但为了有效地与北京竞争，首先需要确保欧洲安全走上正确轨道。华盛顿目前必须继续作为欧洲安全的主要推动者，同时确保欧洲加大投资，以便在未来几年能更好地应对自身防务。通过今天采取必要的步骤反制俄罗斯，美国和欧洲能够确保他们明天面对的威胁是可控的。

普京在多个方面已经改变了俄罗斯，这将确保俄罗斯在他执政期间及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是西方的挑战。对抗西方已成为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标志，普京以“俄罗斯与西方进行生死斗争”为由，为自己的政权和行为辩护。俄罗斯文明与西方敌人不断冲突的这一观念，强化了他统治的意识形态基础——并成为他维持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

普京对压制手段的依赖增加，已为他的政权稳定带来了风险。政治学研究表明，压制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效的，因为它能够延长独裁者的执政寿命。但如果过度依赖压制，如同普京所做的那样，就可能导致领导人做出破坏稳定的错误。强硬手段迫使民众隐藏私人观点，避免发表除政府希望听到的声音以外的任何言论，这意味着独裁者将失去准确的信息。高压政策也会加剧普遍的不满情绪，因此，即使是一次小规模的不满爆发，也可能迅速演变为对政权的威胁。为了降低这些风险并巩固自己的权力基础，普京通过掌控信息环境说服俄罗斯民众相信，他们的国家正与一个试图分裂俄罗斯的西方进行战争。

普京还将俄罗斯经济重新定向，以支撑他的战争。俄罗斯的国防开支预计将达到自苏联解体以来的最高点，2025 年预算中为此分配了 1450 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 6.3%，是 2021 年俄罗斯预算中 66 亿美元国防开支的两倍多（2021 年是入侵前一年）。而且，这笔支出的实际金额可能更高，一旦考虑到其他非正式的与国防相关的支出，可能超过 GDP 的 8%。（如果还考虑到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购买力平价差异，俄罗斯的实际国防开支远远超过 1450 亿美元，超过 2000 亿美元。）俄罗斯的军事装备生产工厂已增加了轮班以提高产量；工人们从民用部门转移到了军事部门，因为军事部门的工资更高；军人薪酬大幅上升。这场战争已经成为一种财富转移机制，将资金引向俄罗斯贫困地区，许多经济精英已进入国防部门，从中获得丰厚的机会。到目前为止，精英们已经适应了当前体制的配置，使他们不仅能够生存下来，还能从中获利。

经过将经济转向战争状态的痛苦，并感受到新的既得利益的压力，普京不太可能迅速扭转这些变化。乌克兰的战斗结束后，他可能会寻求为继续维持战时经济提供正当理由。苏联领导人约瑟夫·斯大林曾有类似的倾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胜利后，他很快开始谈论莫斯科的新五年计划，认为这是为下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做必要的准备。

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也在发生变革，这种变化将很难逆转。乌克兰的入侵使俄罗斯不可能再与西方建立正常关系，莫斯科不得不寻求其他地方的机会。它与中国、伊朗和朝鲜日益深入的伙伴关系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必要：俄罗斯需要这些国家的帮助来维持其经济和战争机器。但莫斯科也明白，通过与这些国家合作，俄罗斯能够更好地维持与美国及其盟友的长期竞争。不仅这些国家的支持让俄罗斯不再孤立，减少了它对美国经济制裁工具的脆弱性；俄罗斯还从与这些同盟国的合作中受益，共同削弱西方。克里姆林宫已全力投入这些伙伴关系，放弃了与朝鲜合作时的谨慎，克服了对过度依赖中国的担忧，并将与伊朗的关系提升到超越交易性的层面。所有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莫斯科的新战略，这一战略不会随着乌克兰战斗的结束或缓解而消失。

俄罗斯的军事威胁也不会消失。关于俄罗斯军事重建的问题，不是是否重建，而是何时重建。即使俄罗斯无法维持目前的战时开支，国防预算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将大幅高于战争前的水平。俄罗斯军队也不太可能缩回到战争前那支相对小规模的军队。俄罗斯军方从乌克兰战争中得到的一个教训是，俄罗斯军队不够“苏联化”，即缺乏足够的规模和替代损失的能力。实际上，俄罗斯军队处于一种半途而废的状态，它在获得了一些先进或现代化的能力的同时，也保留了苏联时代的一些特点，包括征兵制和集中指挥的文化，这种文化抑制了主动性。现在，俄罗斯很可能保持一个庞大的军力结构，扩展的规模和更多的人力分配，尽管它仍然依赖动员来减少常备军的成本。

重建不仅仅是物资的问题，还包括开展大规模作战行动的能力。俄罗斯军队已经展示了其作为一个组织的学习能力；它能够将新技术如无人机和电子战系统整合到战场上，经过在乌克兰的实战经验，它的军力将发生变化。尽管最初表现不佳，但俄罗斯军队展示了持久力和承受高强度消耗的能力。

俄罗斯的军事重建将面临阻力，尤其是来自该国有限的国防工业能力和技术工人短缺的挑战。俄罗斯的工业未能显著扩大主要平台和武器系统的生产。由于西方制裁和出口控制，劳动力和机床仍然是主要限制因素。尽管如此，俄罗斯依然显著增加了导弹、精确制导武器、无人机和炮弹的生产，并建立了一个有效的现有设备维修和翻新的体系。但它也在从苏联遗留下来的老旧库存中抽取大量装备来支持其陆军。因此，在扩展军队和替换损失的过程中，俄罗斯正在消耗其资源。

从现在开始，俄罗斯军队将呈现双重特点，既有强项，也有显著的弱点。一方面，俄罗斯在动态目标定位、精确打击、无人机在作战中的整合，以及更复杂的远程精确制导武器运用方法上变得更加出色。俄罗斯已适应并在某些情况下开发了有效的战术来应对在乌克兰所面临的西方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俄罗斯军队重新组织了后勤、指挥和控制，找到了减少西方装备效能、拦截西方弹药的方法，并学会了在西方远程精确制导武器、情报和目标定位存在的情况下作战。对于北约来说，这应该引起警觉。一些分析人士认为，乌克兰目前的战斗方式并不是北约在未来与俄罗斯可能爆发的战争中采用的方式。他们特别认为，北约将迅速获得并保持空中优势，从而改变冲突的性质。尽管这可能是正确的，但空中力量并不能解决北约可能面临的所有战场挑战。而且，大多数欧洲空军缺乏进行持久常规战争所需的弹药。耗尽他们的军火库所需的时间，最好以周数来衡量，在许多情况下甚至是以天数计。另一方面，俄罗斯地面部队中相当一部分可能继续装备过时的苏联装备，并且需要数年时间才能重建战斗力，替换在乌克兰丧失的军官。俄罗斯国防能力的前景还将取决于其经济是否全力运转，防务部门是否已经将生产最大化，或者仍然存在随着新的和翻新的工厂设施投入使用而增加生产的空间。总体而言，俄罗斯军队将继续是一个拼凑的整体，部分军队比 2022 年初时更为先进和有能力，而其他部分仍在使用冷战时期甚至更早时期的装备。但俄罗斯武装部队被决定性击败并长时间无法构成重大威胁的可能性较低。

俄罗斯军事重建带来的风险，由于西方对日益增加的俄罗斯侵略反应乏力而加剧。欧洲在为独立应对俄罗斯威胁做准备方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尽管欧洲在资本、机床和劳动生产率方面具有优势，但其防务生产仍不足以达到重新武装的目标。欧洲国家通过向乌克兰转移旧设备，已经大量消耗了库存，限制了其军队的动员潜力。这些国家很快将面临双重压力：一方面是资助乌克兰的战争努力和战后恢复，另一方面是替换自己消耗的战时物资。鉴于它们的军火库原本就有限，如果它们希望能够应对俄罗斯的好战行为，它们将需要远远超出 2022 年水平的建设——不仅仅是恢复失去的部分。当前趋势表明，尽管欧洲的国防开支可能会上升，但这些增加可能不足以显著扩大军事能力。像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这样的例外存在，但许多预算较大的国家，如意大利和西班牙，仍在落后。许多国家仍未实现所有北约盟国承诺的国防开支占 GDP 的 2% 目标。在整个欧洲，国防生产受到工业能力、合同签订进展缓慢以及预算需求相互竞争的限制。所有这些问题可以通过足够的政治意愿来克服，但欧洲领导人首先必须清醒地评估安全环境。美国不会显著扩大在欧洲的存在；充其量，华盛顿对欧洲安全的承诺将保持不变，并推动欧洲做得更多，而且有一个真正的风险，即华盛顿将把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欧洲必须准备承担更多的费用，以确保乌克兰有能力自卫，并威慑未来俄罗斯对乌克兰和整个欧洲的侵略。

美国领导人也必须对欧洲的能力保持现实态度。即使那些现在在设备和采购方面大力投资的国家，仍然存在招募、留住和训练足够兵力的问题。而且国防开支并不容易转化为进行大规模作战的能力。现代作战复杂，欧洲国家通常在没有美国支持的情况下无法执行这些作战。大陆上的大多数军队与美军共同进化，以补充美军，而不是独立作战。欧洲军队和北约在将国防投资与区域防务计划的要求相匹配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在欧洲大陆上服役的部队并没有能力独立应对大规模战争。如果没有美国的帮助，他们将很难就谁来领导这样的行动以及谁来提供必要的支持元素达成一致。欧洲军队在没有美国帮助的情况下，难以防卫一个北约成员国，或者乌克兰——这种依赖在某种程度上是华盛顿促成的。因此，尽管美国应继续推动其欧洲盟国承担更多的安全负担，但华盛顿必须意识到，欧洲要达到这个目标还需要很长时间。

2025 年 2 月 1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