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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ven:普京时代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历史与现状(下)

作者: Raven

三、

面对一个在国内系统性摧毁任何独立组织空间的政权,俄罗斯海外反对派发展出了一套多样化且不断适应的组织生态系统。这个生态系统由多种形态的组织构成,从结构清晰、运作规范的基金会,到灵活机动、去中心化的网络社群,再到备受争议的准军事单位。每种组织形态都服务于特定的功能,反映了其创始人的战略思想和所能调动的资源,共同构成了一个多层次、多战线的抵抗网络。

倡议阵线的主力是基金会与非政府组织(NGO)。这类组织通常在西方国家正式注册为非营利机构,拥有明确的组织架构、使命和专业的员工团队,专注于政策倡导、研究、国际游说和支持公民社会。阿列克谢·纳瓦利内的反腐败基金会(FBK)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尽管在俄罗斯国内被禁,其流亡团队以基金会的形式在海外继续运作,其高度专业化的调查部门和明确的制裁倡议,使其运作模式类似于一个专注于特定议题的调查兼倡议型智库。另一重要组织是总部设在华盛顿特区的自由俄罗斯基金会(Free Russia Foundation)。该基金会由流亡美国的俄罗斯侨民于 2014 年创立,其核心职能是与美国和欧洲的决策者进行高层政策沟通,提供专家分析,并为流亡社群和俄罗斯国内的公民社会项目提供支持和培训。这类组织是反对派与西方建制派沟通的主要桥梁,它们将流亡社群的诉求转化为西方政策制定者能够理解和采纳的语言和建议。

信息战线则由庞大的流亡媒体网络构成。在俄罗斯国内独立媒体空间几乎被完全摧毁的背景下,流亡媒体成为俄语世界中至关重要的信息来源,直接对抗克里姆林宫强大的官方宣传机器。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已成为这个网络的全球中心,被称为“流亡媒体之都”。影响力最大的俄语独立新闻门户网站之一《Meduza》于 2014 年在此创立,以其深度报道、事实核查和调查新闻著称。俄罗斯唯一的独立电视频道《Dozhd》(雨电视),在被迫关闭后,也一度迁往里加(后因与当地监管机构的冲突迁至阿姆斯特丹),通过 YouTube 等平台继续向全球数百万俄语观众广播。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米特里·穆拉托夫主编的《新报》在欧洲的分支《新报·欧洲》同样设在里加。此外,还包括 iStories、Proekt 和 The Insider 等一批专注于深度调查的媒体,它们也在海外继续运作,揭露了大量关于战争罪行、高层腐败和情报部门活动的内幕。这些流亡媒体通过网站、社交媒体和视频平台,依然能够触达数以千万计的俄罗斯国内受众,据统计,其在社交媒体上的俄罗斯受众超过 2000 万人。它们不仅在传递真相,更在维持一个不受审查的公共讨论空间,构成了对抗信息独裁的关键防线。

为了克服派系林立、各自为战的局面,反对派也创建了一些旨在寻求团结的政治联盟与论坛。这些平台旨在为分散的反对派人物和团体提供一个交流、辩论和协调行动的场所,尽管它们往往难以形成具有约束力的统一领导。由加里·卡斯帕罗夫等人创办的自由俄罗斯论坛是目前规模最大、参与者最多元的反对派定期会议。它每半年在维尔纽斯举行一次,吸引了从自由派到民族主义者的各路人物,扮演着网络中心和思想孵化器的角色。伊利亚·波诺马廖夫发起的“人民代表大会”,则试图通过主张其成员曾是民选代表的“合法性”,来建立一个流亡议会,为未来的权力过渡提前进行法律和制度准备。2022 年战争爆发后,由霍多尔科夫斯基、卡斯帕罗夫等一批知名公共知识分子共同成立的俄罗斯反战委员会,则旨在团结公众人物共同发声反战,形成统一的道义立场。然而,这些平台更多是“议会”而非“政府”,它们可以促进对话,但难以弥合根本性的战略分歧。

在这些较为正式的结构之外,一个充满活力的活动家基地由去中心化的草根网络构成。这类组织通常没有中心化的领导结构,依靠互联网和加密通信工具进行协调,成员身份常常是匿名的,擅长发起灵活、创新且难以被镇压的抗议活动。女权主义反战抵抗运动(Feminist Anti-War Resistance, FAR)是此类网络最成功的范例。它由遍布俄罗斯内外的大量自治小组(cell)构成,通过 Telegram 等渠道协调行动,例如在国际妇女节组织向战争纪念碑献花(以此悼念战争死难者)、在超市商品上张贴反战标语、在钞票上书写反战口号等。这些“微观抗争”虽然无法撼动政权,但却在严酷的压制环境下维持了可见的抵抗姿态。同样,青年民主运动“春天”(Vesna)在 2022 年后也将其活动重心从国内的讽刺性政治表演转向协调大规模的反战和反动员抗议活动。这些网络化的组织形态展现了新一代活动家在数字时代的适应能力和创造力。

与此同时,为了应对大规模流亡潮带来的实际困难,一系列人道主义与支持项目应运而生,专注于社群建设。由霍多尔科夫斯基网络支持的“方舟”项目是其中的佼佼者。它在埃里温、伊斯坦布尔、华沙等新流亡者聚集的城市,为他们提供免费的临时住所、法律咨询、心理支持和社群活动,成为流亡社群内部互助网络的核心,帮助成千上万仓促逃离的人渡过最初的难关。此外,还有像“Идите лесом”(“走你自己的路”)这样的项目,专门为希望逃避兵役的俄罗斯人提供信息和帮助,直接削弱克里姆林宫的战争动员能力。人权与法律援助组织也构成了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OVD-Info 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权媒体项目,持续记录和报道俄罗斯的政治迫害,其发布的详尽数据是国际倡议的重要依据。由流亡人权律师伊万·巴甫洛夫创立的“第一部门”(Perviy Otdel)则专注于处理高度敏感的叛国罪和间谍罪案件,为受害者提供宝贵的法律辩护。

最后,在反对派生态系统的最边缘,也是最具争议的部分,是武装侧翼的准军事团体。这些由在乌克兰境内或与乌克兰武装部队协同作战的俄罗斯公民组成的团体,如“自由俄罗斯军团”(LSR)和“俄罗斯志愿军团”(RVC),代表了一种彻底的决裂。他们认为非暴力手段已穷尽,唯有武力才能推翻政权。这些团体的存在,以及伊利亚·波诺马廖夫等政治人物对其的公开支持,在反对派内部引发了激烈的伦理和战略辩论。许多自由派人士坚决反对武装斗争,担心这会使反对派运动失去道德高地,并陷入暴力循环。然而,这些团体的出现,也反映了战争的残酷现实如何将一部分人的政治想象推向了极端。这个多元而复杂的组织生态系统,共同构成了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行动肌体,展现了其在不同战线上的多重努力。

四、

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地理分布并非随机形成,而是一幅由东道国的政策、地缘政治立场、提供的资源以及安全风险共同绘制的复杂地图。随着时间的推移,全球不同的城市和地区已经演变为具有不同功能的专业化中心,形成了一张反对派活动的“地缘政治版图”。这种地理上的功能性分化,既为反对派提供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也因其不协调和分割性,构成了其建立统一运动的重大障碍。

波罗的海国家,特别是立陶宛和拉脱维亚,因其地理位置邻近俄罗斯、同为欧盟和北约成员国、以及在历史上形成的坚定反克里姆林宫立场,已经成为有组织的政治和媒体反对派无可争议的主要总部,堪称“波罗的海堡垒”。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已崛起为政治组织的神经中枢。这里是“自由俄罗斯论坛”的固定举办地,吸引了全球各地的反对派领袖和活动家前来激辩与交流。更重要的是,纳瓦利内团队的反腐败基金会(FBK)将其总部设在这里,使其成为反对派信息战和国际游说活动的核心策源地。立陶宛政府对反对派持明确的支持态度,为许多活动家提供了政治庇护和相对安全的工作环境。

然而,这种支持并非没有代价。由于忌惮克里姆林宫的渗透和报复,当地的安全环境十分紧张。2024 年 3 月,纳瓦利内的前助手列昂尼德·沃尔科夫在维尔纽斯的家门口遭到榔头袭击,这一事件震惊了整个流亡社群,也凸显了流亡者即使在欧盟境内也面临着真实的人身危险。与此同时,拉脱维亚首都里加,则无可争议地成为了俄罗斯流亡媒体的全球中心。这里是《Meduza》、《新报·欧洲》等旗舰级独立媒体的总部所在地,也曾是《Dozhd》电视台的基地。像 Media Hub Riga 这样的本地机构为这些媒体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设施和法律支持。然而,拉脱维亚政府对媒体的欢迎是有条件的。2022 年底,当局因《Dozhd》电视台一名主持人的不当言论(被认为触及了拉脱维亚关于国家安全的红线)而吊销其广播许可证,这一事件表明,东道国的支持并非无条件,流亡媒体必须在坚持编辑独立性与遵守东道国政治和法律规范之间走钢丝,这在提供庇护与要求政治顺从之间制造了持续的紧张关系。

在西欧,柏林、伦敦、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等主要城市则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构成了反对派活动的政治与文化腹地。德国首都柏林,凭借其庞大的俄语散居群体和相对开放的庇护政策,正在成为大规模抗议活动和流亡知识分子、艺术家社群的主要聚集地。尤利娅·纳瓦利娜娅选择在柏林领导纪念其丈夫和反对战争的大型游行,凸显了这座城市的象征意义。德国曾一度向俄罗斯逃避兵役者和反对派人士提供人道主义签证,但近期暂停相关政策的做法也显示出其政策的摇摆性,反映了欧洲大国在接纳俄罗斯流亡者问题上的复杂考量。英国伦敦,长期以来是俄罗斯知名流亡寡头和金融家的中心,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等人以此为基地。伦敦强大的法律和金融服务体系,为反对派相关的法律诉讼和金融活动提供了便利。然而,英国对普通流亡者的支持有限,且在发生多次暗杀事件(如利特维年科案)后,对俄罗斯安全威胁高度警惕,流亡者普遍面临银行账户被冻结等金融障碍和来自当地社会的深刻不信任。法国巴黎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则拥有历史悠久的俄罗斯侨民社区,并正在成为新的文化中心,举办重要的异议艺术展,成为政治表达和社群团结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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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欧洲相对稳定的法律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俄罗斯的“近邻”地区——南高加索(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土耳其以及中亚国家,成为了 2022 年大规模移民潮后极不稳定但又至关重要的避风港。由于对俄罗斯公民实行免签制度且地理位置邻近,第比利斯、埃里温和伊斯坦布尔等城市成为数十万“relokanty”的首选目的地,特别是那些仓促离开、没有长期计划的 IT 专业人士和年轻人。然而,这些地区在法律和政治上都极不稳定。流亡者普遍面临生活成本飙升、当地社会排外情绪抬头、以及签证和居留政策不断收紧的问题。例如,格鲁吉亚开始拒绝一些知名的俄罗斯活动家入境,而哈萨克斯坦等国也收紧了免签停留政策。更严重的是,由于这些国家与莫斯科关系复杂,经济和安全上受其影响巨大,俄罗斯安全部门在此地的影响力远超欧洲,流亡者面临着更高的被监视、骚扰甚至绑架的风险。因此,这些地方更像是临时的“等候室”或“中转站”,而非能够进行长期规划和稳定运作的行动基地。许多人在这里稍作停留后,便努力寻求前往欧洲或北美的途径。

北美和以色列则呈现出另外两种不同的接纳模式。在美国,华盛顿特区是“自由俄罗斯基金会”的总部所在地,专注于高层政策沟通。然而,由于严格的签证壁垒,大多数新流亡者难以进入美国,许多试图通过美墨边境寻求庇护的人甚至被送往移民拘留中心。加拿大则有“俄罗斯裔加拿大人民主联盟”等组织,致力于建立反战的俄裔社区。以色列因其《回归法》,成为有犹太血统的俄罗斯人的重要目的地。但对于非犹太裔人士,获得政治庇护的批准率极低。新移民在融入当地银行系统和劳动力市场时也面临诸多挑战。

近年来,一个全新的、出人意料的地理边疆出现在拉丁美洲,特别是阿根廷。自 2022 年以来,一股“生育旅游”浪潮将数千名俄罗斯孕妇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其核心吸引力在于阿根廷实行的“出生地公民权”原则(jus soli),即在该国出生的婴儿自动获得国籍,其父母也有权申请。这代表了一种深思熟虑的、非政治化的长期退出策略。这些家庭的目标不再是组织力量改变俄罗斯,而是通过确保下一代拥有一个高质量的第二护照,来实现与俄罗斯国家的“世代切割”。这种现象揭示了一部分流亡者心态的深刻转变:从“改变俄罗斯”到“永久离开俄罗斯”,这是一种对俄罗斯未来彻底悲观的终极表达。这些多样且不协调的东道国政策,本身就像一股强大的离心力。一个在第比利斯的 IT 专家,可能因为签证问题无法参加维尔纽斯的政治论坛;一个在柏林的艺术家,可能与在埃里温的社群建设者处于完全不同的法律和经济现实中。地理和法律上的分割,使得建立一个跨越整个散居群体的、有凝聚力的运动变得异常困难,这是一个超越了意识形态分歧的、更为根本的挑战。

五、

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生存与发展,依赖于一个复杂的资源网络,这既包括维持其组织运作的金融资本,也包括构成其核心竞争力的宝贵人力资本。这些资源的来源、规模和稳定性,直接决定了反对派活动的广度和深度。然而,也正是在资源问题上,暴露了其最深刻的脆弱性——对外部的高度依赖、克里姆林宫的精准打击,以及与本土社会根基的断裂。

反对派的金融生态系统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主要由三大支柱构成。第一大支柱是西方政府与基金会的支持。美国和欧洲的官方及半官方机构,如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ED)和欧洲民主基金会(EED),长期以来一直为支持俄罗斯的民主运动、人权项目以及独立媒体提供资助。这些资金通常通过一系列中间机构和项目拨付,支持范围从流亡活动家的培训到媒体机构的运营补助。2022 年战争爆发后,这类支持有所增加,但其规模和持续性受到西方国家政治议程和财政预算的深刻影响。

第二大支柱是流亡的俄罗斯寡头与商人。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是其中最关键的资金提供者,他以个人财富支持了包括“开放俄罗斯”、“档案中心”和“方舟”项目在内的一系列媒体和公民社会倡议。商人鲍里斯·季明也曾是《Meduza》等独立媒体的重要早期资助者。这些来自俄罗斯富豪的资金,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西方官方资助的不足,并为一些更具风险的调查项目提供了支持。第三大支柱,也是日益重要的生命线,是众筹与私人捐款。对于《Meduza》和《Dozhd》等面向公众的媒体机构而言,在被俄罗斯当局贴上“外国代理人”标签并失去国内所有广告收入后,它们成功地转向其全球俄语读者社群,通过小额订阅和捐款来维持运营。这种模式不仅解决了部分财务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种与受众的直接联系,增强了其独立性和合法性。

然而,克里姆林宫早已将切断资金来源作为打击反对派的核心战略,并发动了一场卓有成效的“金融战”。通过不断完善和扩大《外国代理人法》和《不受欢迎组织法》,当局系统性地将任何接受境外资金的个人和组织污名化、边缘化并最终非法化。任何来自境外的资金,无论其来源和目的,都被描绘成“叛国”和受外国势力操控的证据,以此来削弱反对派在国内民众眼中的合法性。当局对纳瓦利内竞选团队曾收到少量境外捐款的调查,以及基于可疑的境外汇款将 FBK 列为“外国代理人”的案例,都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策略的运作方式。一旦被贴上标签,组织必须在所有出版物上标注这一侮辱性身份,并进行繁琐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财务申报。更致命的是,俄罗斯国内的广告商会因此却步,而普通公民向其捐款的行为甚至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这实际上在财务上斩断了反对派与国内受众的几乎所有联系,迫使其更加依赖境外的资金来源。这种依赖性,反过来又进一步落入了克里姆林宫“外国代理人”的叙事陷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此外,对西方援助的高度依赖也带来了“捐助者疲劳”的风险。2023 年,有报道称美国暂停了部分对俄民主项目的拨款,这立即在流亡公民社会中引发了财务危机和恐慌,暴露了其脆弱的财务基础。

与金融资本同样重要的,是普京时代移民潮为海外反对派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人力资本。这场史无前例的“人才流失”,实际上是将俄罗斯社会中最具活力、教育程度最高、最全球化的一部分人口“出口”到了海外。流亡社群中高度集中了 IT 专家、软件工程师、记者、学者、律师、管理人员和企业家。这批宝贵的人力资源被迅速动员起来,投入到反对派的各项活动中。成千上万的记者构成了流亡媒体的骨干,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反宣传力量。顶尖的 IT 专家为反对派提供了安全通信、网站维护、数据分析和规避审查的技术支持,他们既是西方科技公司争相招募的对象,也是俄罗斯情报机构试图渗透和攻击的目标。流亡的律师和人权活动家为仍在国内的政治犯提供法律援助,并组织国际政策倡议活动。而大量的学者和政策专家,则为西方的智库和政府机构提供关于俄罗斯的深入分析,为制定对俄战略提供参考。像“风险学者”(Scholars at Risk)这样的国际网络,则积极帮助因政治立场而流亡的俄罗斯学者在西方大学找到临时教职,使他们能够继续其研究和教学。

一个由著名文化人士组成的“文化战线”也日益成为塑造侨民身份认同和传递反战信息的重要力量。作家鲍里斯·阿库宁、舞蹈家米哈伊尔·巴里什尼科夫等人发起的“真正的俄罗斯”(True Russia)项目,通过筹款支持乌克兰难民,旨在将“俄罗斯文化”与“普京政权”进行切割,重塑“俄罗斯性”的内涵。流亡的戏剧导演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摇滚音乐家 Oxxxymiron 等则通过其艺术创作和表演,形成了反战的文化景观。为了应对审查和教育中断,独立的俄语教育和出版机构也在海外重生。例如,“自由大学”(Free University)以在线形式为流亡学生提供不受审查的高等教育;“Freedom Letters”等新出版社专门出版被俄罗斯禁止的流亡作家的作品。

然而,这场“人才流失”对反对派而言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一方面,它为海外反对派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人才库,催生了技术先进、内容精良的媒体、科技和倡议项目。但另一方面,一个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是,它也使俄罗斯社会中最活跃、最有能力、最倾向于变革的群体离开了本国。社会运动理论表明,一个国家最积极的异议分子的集体离开,可能会严重掏空国内的公民社会,减少来自内部的变革压力和组织资源。克里姆林宫甚至可能乐见其成,将这种大规模外流视为一个释放社会压力的“安全阀”,即通过“出口”其最强大的内部批评者,来换取国内的政治稳定。因此,海外反对派面临的最根本的战略挑战是:如何才能有效地将这些流亡海外的宝贵人力资本的影响力,跨越国界和数字防火墙,重新投射回俄罗斯国内?如何才能克服与本土社会日益增长的物理、心理和经验上的脱节,去激励和动员那些仍然留在国内、在恐惧和宣传中生活的沉默大多数?这既是他们最大的资产所在,也反映了他们最根本的困境:与他们渴望改变的那片土地和人民的渐行渐远。

结论

普京时代的俄罗斯海外反对派,历经二十余年的演变,已从零星的个体流亡发展为遍布全球的庞大社群。它是一个充满矛盾的集合体:既拥有前所未有的人力资本,又深陷于意识形态分裂的泥潭;既在国际上获得了道义支持,又在财务和法律地位上面临持续的不确定性;既成功建立了对抗克里姆林宫的媒体和文化堡垒,又不得不面对与本土社会日益隔绝的现实。2022 年战争和纳瓦利内之死是深刻的转折点,它们一方面催生了最大规模的流亡浪潮,另一方面也彻底终结了国内的合法抗争空间,使得海外反对派的使命变得空前重要,也空前艰难。这个流亡共同体内部关于战略路线的根本性辩论远未结束,严重削弱了其形成统一行动纲领的能力。然而,尽管面临重重困境,其存在本身就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它打破了信息垄断,保存了俄罗斯公民社会和自由思想的火种,并为那个或许遥远的、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准备了一批宝贵的制度建设人才。他们的抗争,是一场漫长、孤独且前途未卜的漂流,但正是这场漂流,维系着一个民主、自由的俄罗斯的可能性。

2025 年 8 月 22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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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a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