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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民:欧尔班的匈牙利:由民主走向威权的逆流

作者: 王庆民

今年 9 月 15 日,欧盟最高权力机构欧洲议会通过决议,不再把总理欧尔班执政的匈牙利视为完全民主国家,并认为这个执政集团是“选举式威权主义的混合政体”、“严重违反”欧盟民主规范。而匈牙利官方则对此做出反驳,称欧盟的决议是“严重侮辱”。

这并不是欧盟首次对欧尔班政权提出批评。自 2010 年欧尔班及所属的“青年民主主义者同盟 - 匈牙利公民联盟(青民盟)”执政以来,欧盟就不断对其批判。而欧尔班政权与欧盟关系也一直非常糟糕,双方龃龉不断,如今几乎是水火不容。

为何欧盟屡次批判匈牙利欧尔班政权?欧尔班政权是否非民主政权?匈牙利的历史变迁如何塑造了它今天的政治形态与国民主流价值取向?欧尔班和青民盟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是什么,又为何得到半数匈牙利人的支持?欧尔班政权与欧洲和世界上其他威权国家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匈牙利的未来如何?这就是文本所关注的问题

一、匈牙利的史地与人文:特异性的民族与文化及影响

关于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匈牙利特殊的历史沿革和人文自然环境。匈牙利位于中欧,这里从古到今都是诸多民族和宗教的逐鹿之地。与周边其他多由中西欧土著人群形成的民族和建立的国家不同,从罗马帝国灭亡时起,现今匈牙利所在区域就先后由多个来自东方的游牧民族部落所据。无论是“上帝之鞭”阿提拉创建的“匈人帝国”,还是马扎尔人建立的匈牙利王国,其群体的血统、文化、民风,皆迥异于周边,是东方与西方的结合体。而且,匈牙利人及建立的民族国家还与周边各国各民族有着长期的暴力冲突和领土纷争。这就让其形成了相对独特的文化和身份认同,成为中欧地区独树一帜的民族和国家。

不过,虽然匈牙利历代政权都有一定的“蛮族”色彩,但因其处于欧洲腹地,紧邻法、德、意等欧洲文明核心国,所以其文化并不贫瘠。但又因其东方游牧民族的底色,以及常年内外战争不断的较严酷环境,其文化又相对保守。其文化特征还渗入民族气质和国家政治,一方面强烈追求民族独立和个人自由,另一方面却对民主政治与社会平等这些普世价值缺乏深刻认同。

19 世纪后期,匈牙利与奥地利合并为奥匈帝国,但这个二元制的多民族帝国是非常松散的,匈牙利仍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独立性。这个帝国并没有维持太久。由奥匈帝国首先挑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埋葬了这个在诸帝国中最脆弱的联盟国家。奥匈帝国解体后,匈牙利背负着战败国的重负,签署了《特里亚农条约》,其民族的主体部分重新独立为单一民族国家。独立后,匈牙利一度被社会党人掌控,并与俄国、德国及其他东欧国家的共产主义政权遥相呼应,但很快被镇压。而有法西斯倾向的匈牙利民族主义者、政治强人霍尔蒂·米克罗什趁机崛起,并联合“箭十字党”等法西斯主义团体,实行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独裁统治,直到二战末期匈牙利被苏军占领。霍尔蒂政权统治期间,残酷镇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少数民族,共造成至少数万人死亡或失踪。霍尔蒂政权虽然在苏军占领匈牙利时土崩瓦解,但其留下了大量政治遗产,如现代匈牙利民族主义即是于霍尔蒂时期成形,并影响至今。

二、苏联占领与共产党专制时期的匈牙利

二战后,与在其他东欧国家的行为一样,苏联在匈牙利也扶植了一个名义上信奉共产主义、实际上是尊奉“斯大林体制”的政党——匈牙利劳动人民党。它是匈牙利共产党与其他左翼政党合并后的改称,于 1956 年又改名为“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匈牙利建立了该党一党专政的政权。而该政权第一任领导人拉科西·马加什(Mátyás Rákosi),更是斯大林主义的信徒和残酷的独裁者,其不仅照搬“斯大林模式”导致政治僵化、经济不振,还与斯大林一样热衷于政治清洗,杀害了外交部长拉伊克·拉斯洛,囚禁了时任匈共副总书记的卡达尔·亚诺什(Kádár János)。这样的政权和领导人不得人心,仅仅依靠苏联的扶植、斯大林的支持才得以生存。而 1956 年赫鲁晓夫发布秘密报告批判斯大林的独裁与个人崇拜,产生的震荡也波及匈牙利。拉科西被迫下台,由开明派的纳吉·伊姆雷(Nagy Imre)担任领导人。纳吉试图改革匈牙利的体制,促进政治的民主多元和经济的自由化。

但改革尚未完全启动,因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引发的冲击波已让匈牙利陷入动荡。赫鲁晓夫改革和纳吉的开明政策使得匈牙利的高压专制有所放松后,曾经被苏军占领和“斯大林体制”压抑的匈牙利民族主义、自由民主主义思潮强烈反弹,引发了一系列旨在推翻共产党政权的抗争运动,并逐步演变为政权与大众的暴力冲突,即“1956 年匈牙利事件(十月事件)”。事件中,一方面是军警对示威群众的血腥镇压,一边是群众和前法西斯分子的暴力对抗,在暴力的高峰期,包括首都布达佩斯市委书记都被群众(或反共暴力分子)打死,许多秘密警察也被群众从办公楼拖出杀死。难以控制局势的纳吉最终站到了暴力反叛者一边,宣布脱离苏东阵营保持国际中立、推动政治经济改革,并向西方求援。因此,担心匈牙利倒向西方、引发东欧“多米诺骨牌”效应的苏联,在多番犹豫之后出兵镇压,在杀死数千匈牙利反抗者和平民之后,才平息了事件,纳吉也被逮捕处决。

而之所以发生“匈牙利事件”,不仅在于“斯大林体制”的专制压迫,还在于匈牙利人传统的尚武风气和民族独立意识。

事件后,苏联扶植了相对温和的改革派人士卡达尔担任领导人。卡达尔虽然仍然坚持匈牙利共产党一党专政,但在政治上实行宽松的政策,不再像拉科西时期那样残忍冷酷,还赦免了不少政治犯。卡达尔还推动经济改革,允许一定程度的市场经济和私有制,提高经济活力和效率,让匈牙利成为苏东阵营中经济相对良好的国家。

三、民主化之后的匈牙利

1989-1991 年,东欧各国发生剧变。匈牙利因为卡达尔时期就已有部分市场经济、政治也较为宽松,因此相对更加顺利的实现了民主化。而匈牙利民主人士和青年学生在匈牙利与奥地利边境举行的“泛欧野餐行动”,与拆除柏林墙行动一道,宣告了铁幕的终结和东西欧的“重逢”。同时,由共产党和民主派人士共同参加的“匈牙利圆桌会议”的召开,则加速了民主的来临,并实现了政权的和平交接。

在民主化实现的最初数年,强调社会自由与市场经济的中右翼,和强调社会公正与福利国家的中左翼,是匈牙利政坛的主流,并实现了两派的交替执政。此时的匈牙利政治,还处于相对正常的范畴。

但在 1990 年代末,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开始崛起。 匈牙利在实现民主化后,人民虽然拥有了民主自由,但不同身份、立场、意识形态的群体,又因为更多更具体的诉求差异而产生各种对立与冲突。在共产党政权垮台之前,各种思潮都被政权压制,而民主化实现后,各种意识形态及相关组织就纷纷涌出,一时鱼龙混杂。

如前所述,匈牙利在苏军占领前,就是由倾向法西斯主义的民族主义者霍尔蒂及极端民族主义政党“箭十字党”掌权。苏军攻占匈牙利后,使用暴力肃清右翼法西斯势力,大批“箭十字党”成员被处决(包括首领萨拉希·费伦茨)。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外军占领和极左专制高压,反而让许多匈牙利人内心有更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对右翼法西斯主义也更加同情和倾心,只不过不能公开表达而是潜藏于心底。

民主化之后,民族主义蓬勃复兴,而作为民族主义一个支系的法西斯主义也随即沉渣泛起,主张“平反”霍尔蒂等民族主义者乃至法西斯党徒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1993 年,霍尔蒂的遗体被送回匈牙利(霍尔蒂在 1944 年流亡葡萄牙,并于 1957 年死于葡国),包括时任匈牙利总理的约瑟夫·安特尔在内的数万匈牙利人参加了遗体迎接仪式。此后,匈牙利许多地方都建立了霍尔蒂的纪念雕像和碑刻,教育和文艺领域也都在为匈牙利民族主义政权时代(1920-1944)大唱赞歌。

与民族主义同时兴起的,还有民粹思潮。民粹主义往往敌视科学理性,强调大众的直觉,排斥专业权威,易相信阴谋论和崇拜政治强人。民粹主义也往往和排外与孤立主义相伴,倾向于反对参与国际合作和全球事务,主张优先考虑本国和本民族的利益。这就让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合流,成为反建制势力共同的意识形态。民粹主义分为左翼民粹和右翼民粹,匈牙利的民粹势力中,右翼占了压倒性优势。

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在匈牙利的合流,最突出的体现即是他们对匈牙利加入欧洲一体化进程和遵从普世价值的抵触。欧盟要求成员国应遵循全欧共同的民主、开放、人权等价值观,民族和民粹主义者不屑一顾。而对于保护女权、LGBT 权利、残疾人权利、少数族裔权利等各种保护弱势的人权,欧洲右翼倾向的民族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极为反感,匈牙利的民粹主义者也不例外。

四、欧尔班和青民盟的崛起与当政

正是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在匈牙利日益兴盛的背景下,维克托·欧尔班(Orbán Viktor)和他带领的“青民盟”(Fidesz)逐渐崛起,并成为匈牙利政坛最大党派和匈牙利主流政治力量。

青民盟是于 1988 年东欧剧变前夕成立的匈牙利政治组织。 初创时,正如其组织名称所反映的,它是一群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政治组织,其当时的意识形态,也是主张自由民主、反对共产党专政,并无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和民粹倾向。

欧尔班是青民盟创始人之一。他投身政治后,还得到索罗斯基金会的资助,前往牛津大学学习政治学。学成归国后,欧尔班积极参与民主化进程,是民主转型平台“圆桌会议”的成员和青民盟在议会的代表。这时的欧尔班,拥护自由民主和亲近西方,与如今的政治立场还形象大相径庭。

此时的青民盟,只是一个拥有国会不足十分之一席位的边缘政党,中左翼的社会党和中右翼的自由民主联盟掌控着政局。但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思潮的兴起让欧尔班和青民盟抓住了机会。1990 年代中期,青民盟开始由中间偏左的自由主义政党,向中间偏右的民族主义政党转向。经过一次严重的分裂后,党内自由主义派系出走,青民盟中的右翼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势力掌控了党的主导权。

打出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旗帜的青民盟,很快得到了回报。1998 年大选,青民盟联合其他右翼政党,成功取得大选胜利,青民盟成为国会第一大党,欧尔班则成为总理,开始了其长达四年的第一次执政。

欧尔班和青民盟上台执政后,实行的政策是温和右翼立场,仍然在民主宪政的框架内行事,且仍然积极融入欧洲,其民粹气息尚不明显。

2002 年和 2006 年,青民盟以较小差距败于社会党,成为在野党。但又四年后的 2010 年大选,青民盟一举夺得国会超过三分之二席位,强势回归。虽然青民盟实际得票率(52.73%)低于所获席位比例,但毕竟是匈牙利民主化后首次有单独的政党得票过半。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连续执政八年的社会党政绩相对不佳,更重要的,青民盟通过鼓动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成功争取到了更多民众的支持。

21 世纪初的十年,欧洲一体化进程迅速推进,2004 年匈牙利也加入了欧盟。欧盟各国在建立紧密经济政治联系同时,也像结成婚姻关系的夫妻那样,陷入比陌生人之间更加频繁的争吵之中。匈牙利也不例外,其民族主义情绪有增无减。

对经济水平一般的小国匈牙利而言,加入欧盟是利大于弊的事。欧盟为匈牙利提供了高度统一的欧洲市场,在文化教育、公民社会建设等方面,欧盟也能对匈牙利有所助益。但许多匈牙利人反感欧盟对匈牙利“内政”的“干涉”,并在与欧盟的摩擦中逐渐生发出各种“逆反”情绪,融合的失败更加激发了匈牙利人的民族主义立场和民粹主义情绪。

在经济方面,匈牙利融入欧洲和参与全球化固然得到了许多好处,但也承担了欧洲和国际市场共同的责任与风险。欧盟内部经济资源的自由流动,总体上助力了匈牙利经济发展,但也有局部的流失,使得部分匈牙利人认为受到发达国家的“剥削”。2007-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使得处在全球经济产业链中下游的许多匈牙利人破产失业,成为匈牙利人厌恶欧洲一体化和全球化的重要原因。

在政治和社会文化上,匈牙利人对欧盟及其他国际机构和组织的规则、要求、倡议则更为抵触。欧盟十分强调普世价值和“政治正确”,把推动各成员国遵从欧洲统一的人权和法治标准作为其核心政治任务,这集中体现在 1993 年制定的加入欧盟条件的《哥本哈根标准》。而 2009 年的《里斯本条约》则将这些标准法制化。 但这些规约和要求引发了欧洲反欧盟势力的反弹,匈牙利也不例外。匈牙利民族主义者强调本国的匈牙利民族属性,对境内奥地利人、捷克人、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吉普赛人等少数民族很不友好,拒绝欧盟提倡的多元主义。而又因为匈牙利人大多数是保守派基督徒,所以对于女权、LGBT 权利等问题,大多数匈牙利人也不热衷甚至反感。匈牙利主流民众虽然追求自身的自由与人权,但是并不愿意让更加弱势的少数和边缘群体拥有相应的平等权利。最重要的是,欧盟作为超国家联盟组织,需要成员国让渡部分主权,接受欧盟的管理与指导,这对于民族独立倾向强烈的匈牙利人而言是非常不愿接受的。

在社会党及其他建制派政党执政期间,执政党精英明白入欧和参与全球化的重要性,所以积极承认欧盟等区域和国际机构的各种标准、遵守相关制度和法律的约束。这样的态度其实有利于匈牙利国家和人民利益,但引起了很多人不满,包括激进民族主义者、虔诚的天主教徒、低学历群体、在村镇生活的民众、受全球化冲击的人群,都强烈反对积极入欧和全球化的政策。

还有,虽然民主化后匈牙利的建制派政党政绩尚可,但在许多匈牙利民众看来,他们虚伪、官僚、崇洋媚外。还有一些人还听信阴谋论,认为建制派精英是勾结犹太财团和共济会毁坏匈牙利及基督教文明的“深层政府”。虽然这些指控大多错误甚至有些完全是子虚乌有,但许多民众由此对建制派政客产生不信任和厌恶。他们不仅厌恶政界的建制精英,也反感持左派立场的主流媒体、学界和高校。

在此背景下,欧尔班的青民盟再次执政之后,立即按照承诺推动一系列取悦民族主义者和民粹分子的措施:授予在匈牙利裔外国公民的匈牙利国籍和公民权;对新闻媒体进行各种审查和钳制;颁布的 2011 年匈牙利宪法中排除有关女权、LGBT 权利的内容;改变社会党政府强调福利国家的理念与政策,并放任贫富差距的拉大;通过限制拨款和进行更多审查的方式,打压高校、研究机构、NGO 组织,等等。

以上这些措施成功赢得了匈牙利民族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的支持,2014 年大选,青民盟再次大胜。

2015 年,欧洲难民危机爆发,数百万难民从中东、非洲涌入欧洲。匈牙利的欧尔班政权明确反对接纳难民。虽然迫于外界压力,匈牙利一度放松了难民管制,但后来再度收紧了政策。其行为虽然招致欧盟和其他国家批评,但却赢得了国内反移民的民族民粹保守群体的好感,反而拉高了欧尔班和青民盟的支持率。

得到民意背书的欧尔班政权,也借此进一步强化自身权力,打压异见势力。比如对于索罗斯的进步主义的中欧大学,欧尔班政权就采取将其视为外国组织的方式,出台各种针对性条款限制其招生、阻止其运作。

2018 年,青民盟在大选中再次获胜,欧尔班第四次出任总理。携民意之盛,欧尔班政权再次推行保守民粹政策。其颁布法令,将性别研究从硕士课程中删除。此后又颁布法律禁止更改出生性别、禁止同性伴侣收养、明确禁止同性婚姻、禁止向 18 岁以下少年儿童“宣传”同性恋相关内容。而对索罗斯的攻击也在继续,迫使其“开放社会基金会”搬离匈牙利,而中欧大学同年也从布达佩斯搬迁至维也纳。

2022 年,青民盟再次于大选中胜出,得票率还较此前提高了几个百分点,欧尔班第五次组阁。大选后不到四个月,9 月 15 日,欧尔班政权即通过一项限制堕胎的法令。而正是在这一天,欧盟宣布匈牙利“不再是完全的民主国家”。

五、欧尔班政权的性质与影响

欧盟对匈牙利的定性引发了广泛而激烈的争议。世界各民主国家、进步主义倾向的政党、媒体、公民组织,纷纷欢迎这一决定,而欧洲内外的保守、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倾向的党派和组织,则强烈反弹并反驳。

欧尔班政权反驳的依据是,现今的匈牙利仍然坚持民主普选、权力分立、宪政法治、社会自由等原则,经济上实行市场经济和尊重私有财产,符合民主国家的基本要件。怎么能说匈牙利“不是民主国家”呢?

匈牙利显然不是中国、朝鲜及前苏联那样的极权国家,欧尔班政权也不同于民主程序严重不公正、依靠军警等暴力机器维系统治的俄罗斯普京那样的威权政权。那么为什么欧盟还认为匈牙利并非民主国家呢?

这是因为,欧盟认为民主国家的政府还必须尊重多元、包容不同的群体与文化、保护弱势、承担国际责任;而民间社会则应该是多族群多身份群体共存、不同的声音都能够安全发出、公民组织繁盛、公民社会发达、人民自由参与政治。 关于这些标准,国际上的《经济学人》杂志的“民主指数”,以及“自由之家”,每年公布的“世界自由度报告”,都有定量的描述。

欧尔班政权拒斥欧盟及世界发达国家认同和推行的人权标准,对少数、弱势、边缘群体权利的压制、话语权的剥夺,以及对于公民组织及新闻媒体的打压,并凭借掌握议会多数席位的方式垄断政治权力、排斥其他政治势力,将匈牙利打造成一个反多元主义和不包容的民族民粹保守国家。

诚然,欧尔班政权的确是民选上台,但其所作所为体现了不尊重普世人权、不包容多元文化的政权性质。

何况,欧尔班政权的实际民意支持率,并不是压倒性的多数,而是借助了选举制度的缺陷实现了对权力的垄断。匈牙利是议会制/内阁制国家,谁能掌握匈牙利国民议会的多数,就可以控制立法权/决策权和行政权,并间接控制司法权。在 2010 年及之前的选举中,小选区部分实行的两轮选举制,一党独大比较困难。而青民盟在 2010 年胜选后,改成了如今非常利于青民盟的选举方式和席位结构。凭此,欧尔班的青民盟以约半数的支持率,拿到足以修宪的国会三分之二席位,能够在国会通过任何决议。

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为何在匈牙利得势呢?

作为主体人口中的主体、在匈牙利最有实力和根基的群体–匈牙利族的男性天主教徒,一方面曾经在反抗共产党专制和苏军占领中身先士卒、追求和实现匈牙利的自由民主方面贡献巨大,但另一方面却反对无神论者和非基督徒、女性、少数族裔、边缘群体的完整权利和平权诉求。正是他们将欧尔班和青民盟推上政治舞台的中央,成为他们的政治代言者。人脉、资金、舆论、选票,民族与宗教保守派应有尽有。尤其在广大乡村地区,他们根基深厚。例如 2022 年大选,匈牙利全国 20 个行政区外加侨民选区,除了首都布达佩斯之外,其余地区全部是欧尔班的青民盟获得相对多数。

带有威权右翼色彩的欧尔班政权令少数民族和弱势群体痛苦不已。如“欧洲流浪者”吉普赛人的处境,本来经过欧盟和匈牙利人权倡导者的干预,已经得到大幅改善,但欧尔班得势后,吉普赛人又受到的歧视和排挤,入学和工作都面临更大困难;女性堕胎权的限缩,也让匈牙利女性丧失了身体的部分自主;匈牙利的同性恋者不得不隐藏性取向;欧尔班对严谨新闻媒体的打击和对传播假新闻的放纵,更让匈牙利许多人听信各种阴谋论;公民组织被大量取缔或“穿小鞋”,重要独立政治研究机构的关闭或搬迁,也让公民社会凋零,平民大众尤其弱势群体和边缘人发声和维护权利更加艰难。

六、欧尔班政权与欧洲民粹势力的呼应

欧尔班和青民盟在匈牙利的崛起,并不是孤例,而是欧洲一体化后疑欧反欧民粹浊流的重要分支,更是世界民族和宗教保守主义回潮的组成部分。

二战后,欧洲从欧共体到欧盟所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共同市场极大促进了各成员国之间的贸易和经济发展,东欧许多国家融入欧洲后逐渐成为发达国家。更重要的是将保障和拓展人权放在国计民生的首位。对于相对落后的欧洲国家,欧盟也有效实现了对“后进”者的提携帮助,缩小了欧洲各国内部的差距。而欧盟的影响力也辐射到世界各地。对于中国的经济和人权问题,欧盟也多有助力与关注。

但就在欧洲一体化步步推进、已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欧洲各国反欧洲一体化及欧盟组织的声音,也逐渐出现并壮大,成为如今欧洲各国政坛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在部分国家则成为主导,欧尔班政权就是典型。这种势力被称为“疑欧派/反欧派”。那么,欧洲一体化既然有上述那么多好处,为什么疑欧派还会声势日隆呢?

首先,欧洲一体化即是要求各国人民要更多认同欧洲公民的身份,相对弱化作为具体国家和民族成员的身份。欧盟更是一个超国家联盟,需要各成员国让渡部分主权、接受欧盟的管理和指导。这些在各国的民族主义者看来,是不可接受的。他们认为本国利益应高于欧盟整体利益。

第二,是欧盟所颁行的社会经济文化上的人权标准引发了保守势力的不满。除了前述的少数人权利,其在社会政策上的自由化,如性交易合法化、大麻合法化、同性婚姻合法化,都和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相冲突。欧盟在疫病防治、对抗气候危机、环境保护、能源政策等方面的措施,也引起多属于保守民粹派的阴谋论者和自由至上主义者的反对。

第三,而欧盟庞大的官僚机构所消耗的资金不菲,这被自由主义者反感。

第四,欧盟在给各成员国带来好处的同时,也要求他们承担作为欧盟一员的义务。而许多成员国一方面乐于享受各种红利,却不愿履行对应的义务。

第五,欧盟各成员国及各族群有着长期的历史积怨和现实利益冲突,因此在一体化过程中产生了各种纠纷摩擦,以及各方对欧盟分配资源和责任、处置纠纷“不公”的不满,导致各国部分人士对一体化和欧盟产生了质疑和反对。

第六,民粹主义者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最为不满。民粹主义的特征即是对建制、现状、精英阶层的不满,而欧盟恰恰又是一个建制主义色彩极强的机构。

因为各种因素,欧洲各国都有着力量不一的民粹势力,法国“国民阵线”、德国“另类选择党”、英国“脱欧党/改革党”都是代表。意大利则是民粹主义重灾区,不过分为左翼民粹和右翼民粹。在西欧、中欧、北欧各中小国家,右翼民粹政党也日益崛起。 而在东欧,基于激进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宗教保守主义价值观和立场的政治势力,则以更加保守和反动的面目出现。在波兰、罗马尼亚势力强劲;在捷克和斯洛伐克,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议会颇有份量。匈牙利自然也是东欧民粹势力之一例,且是其中最为突出和成功的例子。

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欧洲一体化进程、欧盟的统一标准与管理指导,遭到了强烈的冲击与挑战。

七、欧尔班政权得势的外交因素

匈牙利的欧尔班政权,正是各国疑欧反欧浪潮中的一部分,与其他国家的民族民粹宗教保守势力共同形成了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的挑战。

欧盟之外的某些势力,出于各种原因,对欧洲一体化进程进行阻挠和破坏,俄罗斯是个典型。从俄罗斯的角度看,东欧应是它的势力范围和“缓冲区”,他人不能染指。普京担任俄罗斯总统后,一方面鼓吹大俄罗斯主义,另一方面又对西方自由民主思潮颇为忌惮。在普京及其追随者看来,欧盟已经集体堕落了,无论是出于维护权力、还是为了对抗欧盟价值观,普京政权都反感欧盟的存在和壮大,并采取各种方式加以破坏。煽动和帮助欧洲各国右翼民粹势力,即是其最重要的手段。

欧尔班政权与普京政权往来密切,在国际政治尤其欧洲问题方面相互声援。普京政权吞并乌克兰的克里米亚、控制顿巴斯,欧盟及欧洲各国都积极制裁俄罗斯,但欧尔班政权拒绝跟随,还为普京的举动辩护。而今年的俄乌战争仍然拒绝跟随制裁,乃至还联合其他亲俄势力说服欧盟减轻了对俄制裁的力度。

美国也是重要影响因素。

二战后的欧洲各国纷纷与美国结盟,但欧洲传统列强并不愿意受制于“暴发户”美国。 一般而言,民主党为代表的左翼执政时,较为亲欧和支持欧洲一体化;以共和党为代表的右翼执政时,更在乎美国国家利益和对欧洲及世界的霸权控制。如奥巴马执政期间就积极推动美欧合作;特朗普政府则鼓动民粹力量反对欧盟,对欧洲各国建制力量疏远。欧尔班政权在内的欧洲各右翼民粹、疑欧派,与特朗普政府及支持者有着极为相似的价值观和立场。

美国的特朗普政权和欧尔班政权同属比较极端的右翼派别。美国特朗普支持者的主张、口号、行为,与欧尔班及其追随者所言所行高度相似。特朗普政权无论出于价值观还是利益,都反感欧盟及欧洲建制派势力,因此更需要欧尔班为其在欧洲做“马前卒”,2016-2020 年特朗普执政的四年,美国和匈牙利关系十分良好。而 2016 年之前的奥巴马政府和 2020 年至今的拜登政府皆与欧尔班不睦,更能反映欧尔班政权和特朗普政权在价值观和利益上独特的、超出一般国家利益的一致性和互利性。

而中国对待欧洲一体化的态度,则是既有支持,也有利用。中共政权的外交是务实主义优先,往往对掌权势力友好,疏远反对派。因此,中国一般都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与欧盟在经贸等方面有着很愉快的合作关系。中国与欧盟友好,也有对抗美国的考虑。但另一方面,因为欧盟经常对中国各种侵犯人权的状况进行批评,使得中共政权十分不满。而批判中国人权的往往也都是居主导地位的左派。因此,中共政权就与不太在乎中国人权问题的右翼民粹主义党派眉来眼去,欧尔班政权即是相对最突出的一例。(但也有一些右翼民粹势力出于强烈反共原因更厌恶中国)

相对于非常重视人权的国家及欧盟,欧尔班政权对华政策是高度实用化的。虽然中共政权在国内打击包括基督徒在内的有神论者,但持基督教保守主义立场的欧尔班并不在乎。对他来说,匈牙利想摆脱欧洲建制派和进步势力的孤立,就要借助外部势力,而“外部势力”的政权性质和所持价值观如何并不重要。因此,欧尔班执政的匈牙利与中共中国进行了许多令人瞩目的合作。作为回报,匈牙利在中国的人权和政治议题如新疆问题、香港问题、台湾问题上皆持亲中共的立场。

除了以上三国,欧尔班政权也与印度莫迪政权、巴西博索纳罗政权、土耳其埃尔多安政权等保守民粹政权有密切往来,互通有无。

八、欧尔班带来的思考和匈牙利的未来

欧尔班和青民盟在匈牙利的当权,反映了民主政治的新问题。

欧尔班政权的崛起告诉我们,“人民”也分为各种价值观与利益非常不同乃至完全对立的群体,占主导地位的部分“人民”可以通过选出一个“一边倒”答应他们诉求的政党和领导人执政,剥夺与其价值观和利益不同的另一部分“人民”的权利与自由。

欧尔班政权这些行为,反映了一种保守的“权利”价值观。这是否就是多数人的暴政呢?进步主义左翼和保守主义右翼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在后者看来,过分的“权利”带来损害和混乱,比如尊重罪犯的人权鼓励了犯罪,鼓励性自由破坏了家庭,过分的福利侵害了纳税人的财产权等等。这样的观点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这些保守的经典自由主义观点也是当代文明得以建立的根基。但是当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原来的价值标准必然要根据新的情况和大多数人的要求做出调整。以欧盟的人权标准为代表的进步主义的价值观尽管在某些局部有可能带来人们的不适,但总体上能够更好的保护所有人的幸福。

世界的和平与融合是最有利于世界整体及各国人民的趋势。虽然全球化的受益是不均的,也的确有相对失意者,但整体而言、和世界各国“自扫门前雪”乃至零和博弈的过去相比,几乎所有国家和绝大多数人民都从全球化中受益。

欧洲各国民族民粹势力,猛烈攻击欧洲一体化及“多元一体”的原则,极端民族主义者追捧鼓吹民族优越乃至与周边国家和民族开战,从反欧盟和同情纳粹的法国“国民阵线”勒庞父女,到对移民难民直接殴打甚至谋杀的希腊“金色黎明党”党徒,以及欧尔班的青民盟中的大匈牙利主义者,皆是如此。

但是从逻辑上不同民族的民族主义者之间是互相要征服乃至消灭的关系。如果各国的极端民族主义势力的主张付诸实践,那必然打的血流成河,重演二战悲剧。仅仅过去不到 30 年、造成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的波黑内战即是血淋淋的前例。

基督教文化对文明和秩序起着重要作用。但宗教保守主义历史上也阻碍过社会的发展进步,中世纪那些思想解放先行者、异教徒和无神论者以“异端”的名义惨遭杀害。宗教只有与时俱进,才能与世俗社会共存,不应该鼓吹仇恨、不容异见。

各国反欧盟的反建制民粹主义者,同样有些看似合理也应理解的动机。欧盟作为一个庞然大物,可谓世界上最大的官僚机构之一, 但即便如此,这个代价也值得付出,毕竟欧盟让欧洲各国尤其落后国家的经济社会水准得到了极大提高。至于那些缺点和问题,任何机构都免不了出现,不能因噎废食。

欧尔班政权集民族主义、基督教保守主义、疑欧反建制民粹主义于一身,它虽然通过部分民意及选举制度特性,成功垄断了政治权力,但其偏激的右翼政策必然扩大国内各群体间的矛盾并导致社会撕裂、冲突不断,在外部则容易被专制和好战的恶势力拉入制造地缘政治冲突、分裂欧洲、破坏世界和平的悲剧漩涡。因此,欧尔班和青民盟虽一时得势,但长远看既不利于匈牙利国家和国民利益,这样的后果最终也会反噬政权及支持者。

祈祷匈牙利不会退化到民主选举沦为摆设的地步,匈牙利的未来只能由匈牙利人民自己决定。

参考资料

书籍:

1.[英]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极端的年代》(即“年代四部曲”),王章辉等译,中信出版社,2017 年版

2[美].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到 21 世纪》,吴象婴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

3.金雁、秦晖:《十年沧桑:东欧诸国的经济社会转轨与思想变迁》,上海三联书店,2004 年版

4.[美] 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刘芳译,中译出版社,2021 年;《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

5.周立行:《匈牙利史:一个来自亚洲的民族》,三民出版社,2019 年

6.《圣经》,通行版

纪录片:

《苏联出兵匈牙利的真相》,NHK 电视台

《欧洲野餐计划》,NHK 电视台

新闻报道:

纽约时报、BBC、美国之音、半岛电视台、中国中央电视台、德国之声等媒体十余篇报道和评论文章

各项经济、民生、人权数据来源:

联合国、欧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经济学人杂志、“自由之家”、匈牙利政府等组织机构官方网站

本文转载自《议报》
作者: 王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