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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迎:对外开放、对内自由化:解决中国经济危机的出路

作者: 张维迎

【编按:张维迎文章强调,中国当前经济挑战的根源在于「一阶问题」——原则和制度结构——而不是具体财政或货币政策等「二阶问题」。他批评对凯因斯主义框架的依赖,认为刺激消费或投资无法解决系统性问题。相反,张提倡“对外开放”和“对内自由化”,这些原则指导了 1978 年后中国的变革性改革。

对外,加入世贸组织、融入全球市场释放了财富,提升了中国的全球影响力。在内部,赋予企业家权力和拥抱市场动态的改革振兴了生产并减少了稀缺性。张强调,只有解决好维护企业家信心、推动法治等基础性问题,中国经济才能繁荣发展。他批评「修昔底德陷阱」等破坏性思维,主张务实、竞争性地参与全球体系。最终,永续成长需要结构性改革,而不是临时的政策修复。

目前,一个显著的现像是消费者信心不足。根本原因在于人们对创业、就业和收入的普遍预期不佳,而不是消费者不愿意花钱。经济学家和政府没有必要鼓励他们消费。认为提高消费率就能带来高成长的想法是天真的。事实上,消费率过高往往是经济停滞的结果,而不是经济成长的原因;否则,人类经济在 2000 年前消费率接近 100% 时就会快速成长。

01 一阶和二阶问题

今天我想讨论中国经济的一阶问题和二阶问题。在数学中,函数描述变量之间的关系。如果函数可微,则可以透过一阶导数和二阶导数来描述其基本特征;有些函数甚至具有三阶或四阶导数。一阶导数决定变化的方向(无论是​​增加或减少),而二阶导数则反映变化率(增加或减少的速度)。

假设我们有两个以时间为自变量的函数。两者的二阶导数都大于零,但它们的一阶导数不同:一个为正,一个为负。这意味着第一个函数的值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不断加速,而第二个函数的值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但其减少的速度减慢。

应用这些数学概念,中国经济也包含一阶问题和二阶问题。第一个问题涉及我们坚持的原则和制度模式:是进一步深化市场化和法治,还是恢复计划经济和人治。第二个问题涉及具体的经济政策,包括如何利用财政和货币措施刺激投资和消费,促进出口,解决特定产业(如房地产)面临的问题。

一阶问题涉及原则;第二阶问题涉及策略。目前经济学家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二阶问题,而一阶问题往往被忽略。这种现象的背后可能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认知限制。受凯因斯主义宏观经济学说的限制,许多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认为,解决经济衰退的关键在于刺激投资、促进消费、支持产业发展(如人工智能或重振房地产市场)。本质上是透过货币和财政政策来调节经济。

二是回避策略。由于一阶问题非常敏感且难以公开讨论,因此人们常常认为它们不存在。但最近的实践表明,仅仅注重二阶解决方案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尽管政策细节存在差异,经济学家大多基于凯因斯主义框架提出建议,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政策频频出台,但创业信心依然不足,根源在于首要问题尚未解决。

02 中国经济对外开放与对内自由化

要深刻理解一阶问题和二阶问题的区别,有必要回顾 1978 年以来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我认为,它主要是为了解决经济发展中的一级问题,而不是二级问题。

1980 年代,出现了关于改革路径的激烈争论——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斗争。这些派系的核心差异在于重点应该是解决一阶问题还是二阶问题。

改革派主张透过思想和制度的根本变革来解决首要问题,逐步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减少政府直接干预,给予企业家更大的自由。相较之下,保守派则专注于二阶解决方案:提高计划经济的效率,增强计划的科学性,确保财政稳定,并避免过去的经济政策错误,如 1950 年代末和 1960 年代初的错误。

邓小平解决第一级问题的方法可以概括为八个字:「对外开放,对内放开」。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对内自由化」可能比「对内振兴」更能准确抓住改革的本质。

03 对外开放

对外开放首先是一种心态和信念:相信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相信西方国家的先进经验和技术有助于中国的发展;拥抱国际合作而非对抗;化敌为友;相信透过努力,一定能够营造和平、发展的国际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和平与发展」的国际环境不仅仅是一种判断或既定的,而是我们努力争取的目标,可以透过集体努力实现。如果中国不实施改革开放,继续走 20 世纪 60 年代、1970 年代的老路,国际环境可能完全不同,「和平与发展」就难以实现。

在此原则指导下,中国对外开放的目标是融入全球经济体系,运用国际市场、利用外资、吸收已开发国家先进技术与理念。中国设立经济特区,逐步扩大海岸城市开放,鼓励外商投资,加强与国际社会在人才、教育、科技、文化等领域的全面合作,与世界接轨。

需要强调的是,除了引进技术和资本之外,思想和观念的交流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为中国带来深刻的思想启示。在此过程中,2001 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具有里程碑意义,标志着中国全面融入世界经济。

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加入世贸组织,享有众多优惠待遇,体现了西方已开发国家本着互利共赢的原则开展合作,共同促进发展。过去二十年,中国的财富累积和基础设施发生了巨大变化;加入世贸组织无疑是财富大幅成长的关键驱动力。

2001 年至 2008 年,中国实现了巨大的经济跨越,增强了经济实力,释放了以前未充分利用的资源的价值。中国财富的爆炸性成长主要发生在加入世贸组织后的十年。

加入 WTO 前夕,不少城市面临大规模裁员;许多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促使大学从 1998 年开始扩建);四大国有银行濒临技术性破产,资本适足率远低于巴塞尔协议标准。

然而,到 2007 年,中国工商银行已成为全球市值最大的银行。2010 年,以购买力平价(PPP)计算,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了!2000 年,中国每百户城镇家庭平均拥有私家车 0.5 辆;到了 2011 年,这个数字上升到 18.6——十年间增加 36 倍!

为什么中国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觉得富裕了?让我用一个模拟来说明。假设一位农村老年妇女拥有一件古董传家宝。如果只在本村卖,可能能拿到 300 元;县级也许是 3000 元;在城市、省或国家层面,价格不断上涨。在全球范围内,它的售价可能达到 3000 万元人民币。

这表明同一物品的价值根据市场范围的不同而不同。财富不是以重量或面积计算的物理概念;而是以重量或面积计算的物理概念。这是一个由市场开放程度和预期决定的价值概念。

加入世贸组织后,中国融入全球经济;我们的产品大多可以销往世界各地。1978 年至 2001 年,中国出口年均成长 15.4%;从 2001 年到 2008 年,这一数字飙升至 27.2%,是经济成长率的两倍多。

从全国来看,出口的强劲成长直接拉动了外汇存底的快速累积。2001 年,外汇存底为 2,121 亿美元,随后每年增长数十亿美元,2011 年达到 3.1811 兆美元,2014 年达到 3.843 兆美元,13 年间增长了 17 倍。

如此庞大的外汇存底为中国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增强了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影响力,让中国更有自信地参与国际合作和竞争。虽然过多的外汇存底并非完全有利,但必须强调的是,中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和援助非洲等发展中国家的能力更强,源自于加入世贸组织后累积的巨额外汇存底。

加入世贸组织后,中国以前被低估的方面变得有价值。史上最不值钱的是什么?人们!时间是最好的均衡器——每周 7 天,每天 24 小时,无论您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您是在发展中国家还是已开发国家。财富成长意味着每个人的时间变得更有价值。财富水平的差异本质上是时间价值的差异。

1995 年至 2000 年,我国城镇用工单位(不含私人企业)薪资年平均成长率为 11.8%;2001 年至 2011 年,入世后上升至 14.4%,呈现明显加速趋势。

以家事服务生产业为例:在北京,月薪从 2002 年的 480 元成长到 2011 年的 4,800 元,十年间成长了十倍,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后年均成长率为 16%。这反映了中国人时间价值的上升。

与美国相比,2005 年,雇用 1 名美国制造业工人的时薪可以雇用 22 名中国工人;到 2010 年,这个数字下降到 10 个,到 2015 年下降到 5 个——现在可能更低。换句话说,中国时间相对于美国时间变得更有价值。

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国的财富成长。2001 年,新推出的诺基亚 8,250 手机售价 3,350 元;市镇年平均薪资 10870 元,工作一年只买 3.2 部诺基亚 8250。到 2018 年,小米 8 智能型手机售价 2,699 元;以平均年薪 82413 元计算,工作一年后可以购买 30.5 部小米 8。

换句话说,2001 年购买一部诺基亚 8250 所需的工作时间可以在 2018 年购买 9.5 部小米 8,而后者在技术和功能上要优越得多。

以汽车为例:2001 年,一辆桑塔纳 1.8 轿车售价 12.89 万元;城市工人需要近 12 年的薪水才能买一辆。到 2009 年,价格跌至 7.98 万元;平均年薪 32244 元,工作不到两年半就够了。

到 2023 年,虽然桑塔纳 1.8 已经停产,但类似配置的桑塔纳 1.6 售价 7.68 万元;城镇平均薪资 120698 元,八个月的收入可以买一台。本质上,2001 年购买一辆桑塔纳 1.8 所需的工作时间可以在 2009 年购买 4.8 辆,到 2023 年购买 18.5 辆。 。

以食品为例,假设每年工作 250 天,每天工作 8 小时,总计 2,000 小时。以鸡蛋计算,2000 年,镇工买一磅鸡蛋需要工作 144 分钟;到 2010 年,只有 33 分钟;到 2019 年,只需 15 分钟,约为 2000 年的十分之一。

超越时间价值,入世后我国土地资源价值大幅上涨。30 年前,北京繁华的三环地区的土地可能并不显眼;现在,每亩(约 0.067 公顷)的价格可以达到数百万。

土地价格上涨与房价上涨挂钩,常引起投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房价上涨速度慢于人的价值,这很大程度是房价上涨的结果。

比较薪资和房价就说明了这一点:从全国来看,1998 年镇工的年薪只能购买 3.6 平方公尺的房屋;到 2012 年,8 平方公尺;到 2022 年,将达到 11.4 平方公尺。购买 80 平方公尺住房所需的年限从 1998 年的 22 年缩短到 2012 年的 10 年和 2022 年的 7 年。

尽管全国房价上涨,但更重要的因素是个人收入和土地价值的双重上涨,使人们能够更快地累积更多的房屋财富。当然,像北京这样的城市也有例外。2013 年,一年的工作买了 5.2 平方公尺;到 2022 年,仅 4.3。尽管物价高昂,北京的独特魅力仍然吸引着许多人。

随着个人价值的上升,中国的经济实力也在增强,汽车保有量的大幅增加就证明了这一点。1999 年,城镇居民每百户拥有汽车 0.34 辆;到 2023 年,将达到 55.9 辆。

虽然这还没有达到美国 1930 年的水平(每百户 60 辆汽车),但中国的汽车保有量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这项成就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世贸组织推动的开放;汽车等消费品价格下降以及薪资大幅上涨,加速了现代生活方式的普及。

04 内部自由化

内在自由化也是一种心态转变,本质上是给予个人更多的自由。这种信念体系相信人的自主性、主动性和人类创造力,相信涉及群众的分散决策超越集权办公决策,相信市场力量和企业家精神。

基于这样的信念,1970 年代末,中国农村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主导,并于 1984 年正式废除人民公社,开放利伯维尔场,赋予农民自主权,极大地激发了生产积极性。

在城市,为释放企业活力,我们扩大企业自主权,放权放利,后来实施「抓大放小」策略,鼓励小企业私有化,国营企业股份制改造,明确分离。职。

透过双轨制,中国逐步放宽国家价格管制。扩大地方政府经济自主权,大力发展非公有经济,让企业家成为发展的主导力量。

这些自由化政策有效缓解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物质短缺和需求约束。例如,当时普遍存在的饥饿现象,经过改革后得到了根本的改变。1984 年,粮食还有剩余;粮票逐渐失去功能。

1978 年至 1985 年,中国粮食亩产成长了 38%,展现了农业潜力,也显示当前的挑战在于有效利用土地资源,而不是稀缺。

随着个人选择自由度的增加,市场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商品从卖方市场转向买方市场。消费者有更多的选择;生产者从崇高的姿态转向为客户服务。到 1994 年,全国废除了各类优惠券制度,包括已有 39 年历史的粮票,成为历史。

05 对外开放与对内自由化: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对外开放与对内自由化并不是独立的一阶问题,而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两个面向,其根源在于同一个核心理念:信任个人创造力、承认市场机制、推崇企业家精神。它们就像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实行对内自由化,中国就无法真正享受开放的好处;中国企业就没有国际竞争力。

事实上,如果世贸组织成员不相信中国正在走向市场体系,中国就不可能加入。同样,如果不对外开放,国内改革也难以快速深入推进,甚至可能陷入停滞。

加入世贸组织不仅是对外开放的里程碑,也是对内自由化的催化剂。促使政府重新检视并调整经济政策,废除与世贸组织规则不符的规定,加速银行和大型国营企业股份制改革,引进国际战略投资,进一步推动市场化。

06 汲取过去的教训:现在的关键仍是解决一阶问题

进入 2024 年,面对经济成长乏力,回顾过去的教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当前面临的挑战仍然属于一级问题,即意识形态和制度方向,而不是透过货币和财政政策刺激投资和消费或支持性支持等二级问题。

40 年来,中国经济经历了三次大幅成长:这些目标都不是透过货币或财政刺激来实现的,而是透过解决首要问题来实现的。

第一次繁荣出现在 1984 年左右,改革重点从农村转向城市,对国有企业实行“扩大企业自主权”、“放权放利”,对地方政府实行财政承包。

1984 年 10 月,十二届三中全会确立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改革目标,标志着我国全面走向市场化。1985 年 1 月,价格双轨制改革全面启动;市场活跃,乡镇企业蓬勃发展,这是解决第一问题的策略举措。

第二次繁荣出现在 1992 年。10 月党的十四大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明确了改革方向。不少官员进入商界,形成「92 企业家」群体;乡镇企业私有化,企业家成为经济主角。

第三次繁荣始于 2001 年加入世贸组织。

我强调,今天的问题是相似的,我们必须依靠「对外开放、对内自由化」来解决一级问题,而不是围绕货币、财政政策等二级问题。

高水平对外开放不应停留在口号上,而应转化为行动。我们要坚信,借助全球智慧和资源,参与全球市场,比封闭式的自主发展更有利于中国福祉。

40 年来,中国经济「参天大树」不断吸收世界养分,茁壮成长。断掉它的根,它就会枯萎;果实会减少。

财富关乎价值和期望。一个国家只要思想正确、制度正确,要穷到富并不难。由富变穷更容易;阿根廷和委内瑞拉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像运动一样,要成为冠军,甚至亚军,你必须竞争,即使裁判有时不公平;这不应该阻止参与。竞争意味着接受商定的规则并做好失败的准备。

没有一个国家注定是我们的朋友或敌人。一切取决于我们的行动。

我特别强调,广为流传的「修昔底德陷阱」思维具有很强的破坏性,可能误导国家。我们应该摆脱这种想法。

反思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 431-404 年),正如修昔底德所断言,这场战争并非由于大国崛起而不可避免。这场战争是政客的傲慢、怨恨、复仇欲望、无知、误判和第三者煽动的结果。雅典的过度贪婪和不切实际的目标导致了它的失败。

耶鲁大学的唐纳德·卡根对伯罗奔尼撒战争进行了深入研究。他指出,政客缺乏远见,错误地认为可以以低成本获得巨大利益,根据过去的经验制定策略,而不考虑误判的风险,缺乏紧急应变计划。这场战争并不是由于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而是由于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它的环境和决策并非不可避免。

同样,我们当前和未来的国际环境取决于我们的选择和行动。

目前,一个显著的现像是消费者信心不足。根本原因在于对创业、就业、收入的预期不高,而不是消费者不愿意花钱。经济学家和政府没有必要鼓励消费。提高消费率会带来高成长的想法是天真的。事实上,消费率过高往往是经济停滞的结果,而不是成长的原因;否则,当消费率接近 100% 时,经济就会在 2000 年前飙升。

创业信心同样重要。根本问题在于人身安全和财产权利缺乏有效保障,而不是资金流动性或融资成本过高。不安全感会影响个人的命运并削弱整个创业界的信心。

企业家信心的建立主要取决于转变的方向,而不是金钱政策刺激的强度。当自由扩大、法治进步时,信心自然就会增强;当自由缩小、法治倒退时,信心就会动摇。

企业家信心是中国未来经济的重要基石;其稳定性直接关系到持续发展和创新活力。

2024 年 11 月 22 日

2024 年 12 月 2 日上传

本文转载自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
作者: 张维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