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农村教育问题与中国的未来（下）

说完高中的问题，我们接下来再说说初中、小学的问题。在这一方面，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出在学校本身的运作上，而是农村的初中生、小学生本身遭遇到了许多不仅我们如果不是通过调查，未必能够设想到的问题，甚至于说他们这些孩子的家长，都不一定觉得是个问题的问题。然而，这些问题，又的的确确正在扼杀中国农村孩子的前途。

罗斯高说，他有一次在福建农村考察，见到了当地一个学校的校长老李，老李是刚从厦门调研回来的，在厦门呆了很长时间。罗斯高就问他，你觉得农村学校和城里的学校最大的区别在哪，除了硬件设施的好坏之外。老李就对着窗外指了指，问他你看看外边是什么，罗斯高看了看，说外边就操场啊，啥都没有。老李就说，哎这就对了，问题就在这，问题就在于农村的学校里，无论是中午吃完饭还是下午放学之后，操场上没有小孩玩，你到厦门的学校看一看去，你看看他们那些小孩身上的那个活力，恨不得课间十分钟都要跑到操场上耍一圈，我们这呢，啥都没有。

这是 2005 年的事情。过了整整十年，罗斯高的团队通过对全国十几个省，超过 13 万名农村学生的调查，终于摸清楚了这背后的真相，发现了中国农村的小孩没有活力，学习能力和进度整体上落后城里学生两年，初中就有许多人辍学，背后的原因跟硬件设施这些都没有关系，答案就在这些孩子的体内。

中国农村的小学生当中，有 27% 患有缺铁性贫血，等于说是四个小孩当中就有一个是贫血。缺铁性贫血的症状都包括什么？体内如果没有足够的铁，人体就没法在红细胞内产生足量的血红蛋白，从而没有办法运送氧气给包括大脑在内的人体器官，这就会导致患者的疲劳、无力、头晕目眩。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人还怎么能好好坐在教室里学习呢，怎么能有精神到处疯跑呢。

除了贫血之外，还有 33% 的农村小学生肚子里有寄生虫。可能有很多人觉得寄生虫在中国已经给消灭的差不多了，年龄大一点的中国人小的时候可能都吃过那个驱虫用的宝塔糖。其实啊，我们的确可以说在城市环境当中，如果不是你吃的东西本身那里面有寄生虫，由于整个卫生环境的改善，确实在城里面是不大容易有寄生虫的。然而农村当中，特别是南方或者西部的农村，卫生条件还是很差，旱厕什么的仍然很普遍，所以有寄生虫其实也不奇怪。罗斯高的团队就发现，四川、福建、云南、贵州这些省份的农村，实际上不止是 33%，三分之一的小孩有寄生虫，这些地方的比例已经到了 40% 多，接近一半的程度。

还有一点，就是罗斯高的团队发现在中国农村的中小学生当中，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学生都有近视，原因他们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或许是因为农村照明不足，或许是因为营养问题，但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事情就是，几千万农村的小孩得了近视，看不清黑板，那怎么能学习呢？

这些问题，看起来或许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的确，如果能够及时解决的话，确实不是大问题，但问题就在于它没有得到及时的解决，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恶性循环：越学越学不动，越学不动就越不想学，越是不想学就更是学不动，最后只好辍学了事。可是，为什么中国农村会出现这么广泛的贫血、寄生虫和近视却没有眼镜这些问题呢？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其实也很简单，说出来却又令人非常痛心，中国一会儿发射空间站，一会儿又量子计算机，可是农村的很多家长们真的仍然非常愚昧，不是他们不爱他们的孩子，而是他们真的不懂这些，没有这些知识。孩子的父母可能懂，但他们都在城市里打工，都是爷爷奶奶带孩子，他们老一代人就更没有什么膳食搭配，微量元素缺乏的概念了。比如以缺铁性贫血来说吧，哪怕我们不懂这个病，不懂吃什么可以补铁，我们随手 Google 一下就好了，但是中国农村的爷爷奶奶没有 Google，不懂营养学，他们觉得能吃饱饭就已经很好了，已经不错了，全家从大人到小孩，一天三顿饭可能就是面条、馒头、炒一点菜，基本就得了。但是如果缺铁的话，补铁需要吃什么？需要吃肉，吃绿叶菜，吃豆制品，为了帮助人体吸收铁，还需要补充维生素，这就要吃水果，有条件的话直接吃维生素片。

寄生虫问题说来更简单，也因此说起来更让人觉得可气。罗斯高的团队在调查中居然真的发现，农村几乎家家户户，98.7% 的，都懂得要定期给他们养的牲口，养的猪驱虫，但与此同时，三分之一的人类小孩肚子里却长着寄生虫。饭前便后要洗手，不要乱吃东西乱喝水这些道理，我们可能已经听得太多了，但是在中国农村，普及工作仍然做的很不够，至少做的不如教育农民科学养猪足够。近视的方面，罗斯高的团队在调查当中发现，许多农村的家长，那些爷爷奶奶们，对近视眼镜都有着偏见，觉得越戴眼镜视力越坏，还不如让小孩认真做做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的眼保健操。最后还是这帮美国学者带领的团队受不了了，自己去找了一笔预算，直接给这些接受视力调查的小学生们免费发眼镜，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回去重新调查，果然发现他们的学习成绩有了相当大的提升。

如果说这些农村的老年人没有这些知识，还算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当地卫生所，乡镇医院里的那些医生也跟着不懂这些很基础的医学知识，就完全没有办法原谅了。首先，在调查寄生虫问题期间，罗斯高的团队就发现一半的村子根本没有大夫，基本上就是赤脚医生一类的，并且这帮人也完全搞不清楚当地的卫生状况，坚持认为寄生虫害在毛泽东时代就已经消灭干净了，并且有一个大夫还拒绝给女性开驱虫药，因为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一个说法，说驱虫药会导致不孕不育。

所以，我们看一看这里面的逻辑：中国的中等收入陷阱问题，背后是人力资本跟不上的问题，而人力资本背后又是教育问题，总体的教育问题背后又是农村的教育问题，而农村的教育问题，归根到底，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健康的问题，孩子每天都没有均衡的营养，到处都是贫血，三个里面有一个肚子里长寄生虫，五个里面还有一个看不清黑板却没有眼镜戴。假设他们侥幸都躲过去了，一旦进了职业高中，又发现还不如不上这个学直接去打工。

不过，我们从高中一路谈到了初中和小学，这个话其实还没有说完，因为罗斯高和他的团队最后又发现，问题的起点甚至不是从小学开始的，而是从出生开始的。在这里首先我要先向大家讲一个理论，就是所谓“生命早期 1000 天”的理论，这个理论是说我们的大脑发育，认知能力，智力，相当一部分是在 0-3 岁这 1000 天当中发育出来的，这是人的发育最关键的时间窗口，如果在这个阶段耽误了的话，那么造成的损伤基本上是永久的，很难挽回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阶段对小孩子发育和成长的投资，回报率是最高的，所以美国有一个经济学家就算出来，在 0-3 岁，你投资 1 块钱，未来会有 18 块钱的回报，3 到 4 岁投资 1 块，是 7 块钱的回报；小学是 3 块钱；大学里投资 1 块钱是 1 块钱的报酬，到了成人就开始亏本了。从 2014 年开始，罗斯高和他的团队首先在陕南，然后在全国其他各个省，都开始做大规模的研究，运用国际上最权威的贝利婴幼儿发展量表来调查中国婴幼儿认知和运动能力的水平，最终的结果只能用令人震惊来形容。

他们在城市中测出来的结果，在 IQ 的分布上实际上是符合全世界的一般标准的，上海是有 14% 的婴幼儿的认知能力发育比较慢，北京是 12%，广州是 13%，这个是正常的结果，没有办法，上帝就是这么安排的，我们当中的确会有一些人在认知能力的发育上会比其他人慢一些。但是农村呢？他们在陕南做了 1800 组的调查，发现到了 24-30 个月的年龄的时候，基本上就是 1000 天左右，有 53% 的婴幼儿认知能力和运动能力是不够的。他们在 2015 和 2016 年又去做了河北和云南的贝利量表测试，结果也是类似的，50% 左右。

情况这么的严重，其实不仅仅是局限在地理意义上的山区或者农村。他们还做了郑州、西安、北京、上海等地方的民工村以及很多县城的调查，结果也是类似的，都是 40% 到 50%，远远超过了正常的 15% 左右。

除了做婴幼儿的贝利量表之外，他们还在很多地方做了初中生和小学生的 IQ 测试，结果发现居然也有一半的学生 IQ 是到不了 90 的。

在西方国家，有非常完善的特殊教育项目（special education）可以帮助这些孩子的成长，很多人成年之后走上社会也一样成为了很好的人，然而，中国有这些特殊教育项目吗？

所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为什么中国农村的小孩子，甚至还要包括农民工在城里养大的这些小孩子，有这么大比例的认知和运动能力发育迟缓的问题，如果不考虑基因这些，那么原因出在哪里？其实有一个原因我之前已经讲到了，还是跟从小就营养不均衡，缺乏微量元素有关系。但是，在营养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农民父母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

我们虽然不一定都有带孩子的经历，但至少也都看过亲戚、朋友甚至说是路人怎么带孩子的吧。我们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一个场景，这种场景在哪个国家都肯定是类似的，就是爸爸妈妈会拿一个玩具或者什么东西在小孩子的眼前晃一晃，给他玩一玩，然后问他，这个东西是什么颜色的呀，这个东西是什么形状的呀。小孩如果已经大概学会说话了，可能就会回答，这是红色，这是方块等等。又或者说，父母推着小车带着孩子出去散步，看到一棵树，一栋大楼或者一辆火车开过去，就会跟孩子说话，教他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栋楼，这是一辆火车等等。我在这里不是为了跟大家废这个话，我描述这几个场景是要向大家说明，这种教育的方式是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的，小孩子就是这么学习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乃至说是认识到基本的物理定律的，比如说一辆玩具车我在地板上一推，它就一直往前走，或者是一个什么物件我一松手，它就垂直掉到地上。

然而，罗斯高发现，中国的农村很多时候不是这样的，很多家长，特别是爷爷奶奶这一代的，他们所谓的带孩子真的就是“带孩子”，无论是下地干活也好，做别的事情也好，都会把孩子带在身边，但是问题就在于，父母和爷爷奶奶很少有这个意识要去跟 0-3 岁的婴幼儿互动。根据他们团队的调查，只有 5% 的农村家庭会读书给小孩子听，10% 的会跟他们讲故事，30% 的会唱歌或者是和小孩子一起玩玩具。他们总是觉得，0-3 岁，孩子这么小，你跟他讲故事，读书，有用吗？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0-3 岁是最重要的一段时间，认知能力和运动能力都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父母与孩子互动，不是要让孩子理解书里或者故事里的内容，而是要通过这种互动，把孩子暴露在一个语言的环境当中，并且能够把语言的载体，声音，与物理世界中的各个元素逐渐对应起来，并且通过玩玩具等等行为，逐渐让孩子能够感知到这个世界最基本的物理定律是怎么运作的，例如说有重力，有惯性等等。

中国目前就有 1.1 亿儿童在乡村，其中有四千多万是留守儿童，那么之前的呢？我们能不能算一算中国目前和未来的劳动力当中，会有多少比例的人从小就营养不良，贫血，有寄生虫，从小就跟父母没有互动，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怀，从而导致这些人认知和运动能力发育不足。据说在美国，需要特殊教育的孩子可能占了 10%，而这 10% 的孩子消耗了 40% 的教育财政，但这没有什么，这是政府和社会的责任，我们必须要投入资源帮助这些人成长，帮助这些人能拥有工作的能力和技能，不然的话，这些人到时候会去做什么，能去做什么？不仅仅是这些人，目前我们已经能看到产业链因为地缘政治原因或者其他原因，从 2016 年开始就逐渐从中国转移出去，中国几亿连高中学历都没有，或者是只有职高学历的这些从农村出来的劳动力，他们到时候会去做什么？能去做什么？这不是简单的育儿问题，不是简单的多吃两块肉治贫血，多给农村发点近视眼镜、驱虫药或者是多在职高里安排点文化课之类的问题，对于中共来说，比起什么美国人的威胁，台独势力，海外反对势力的威胁，中国因为人力资本，劳动力整体素质跟不上，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爬不出来，才真的是有可能导致亡党亡国的威胁。也许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那么我就先以墨西哥的困境为例，讲一下一个国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爬不出来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首先，墨西哥的困境其实是跟中国有关的，原因很简单，墨西哥的经济起飞也是靠的制造业以及美国市场，包括北美自由贸易区等等这些红利。但是，随着墨西哥经济发展之后带来的工资和成本上升，许多工厂都转移到中国去了。也就是说，在 Made in China 之前，其实还有 Made in Mexico。在这些工厂撤离之后，墨西哥的经济就一直停滞不前。投资者撤资，不仅仅是由于成本的上升，更是因为留在墨西哥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墨西哥的人力资本和劳动力的素质没有办法支撑经济的升级，在 2000 年代初期，只有大约 30％的墨西哥劳动力具有高中或更高学历。当时，普通工人平均只有八年的受教育程度。

既然没有办法找到正经的工作，那墨西哥的很多人就别无选择，只能转向所谓的非正规部门，从 1998 年到 2013 年，非正规部门的就业人数增长了 115％。如今，墨西哥有一半的人口在非正规部门就业，贫困地区的情况更严重，比如恰帕斯州就有整整 80% 的人口靠非正规部门混一口饭吃。那么什么是“非正规部门”呢，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摆摊，卖点小玩意儿或者是卖点吃的，要么就是发传单，或者是洗车之类的，这都属于“地摊经济”。

这么多人去搞地摊经济，对整个国民经济的伤害其实是很大的，首先就是你摆摊或者洗车根本挣不着钱，没有利润可言，并且政府也收不上来什么税，这又导致地方政府没有办法运转了，不能提供公共服务了。还是以墨西哥最穷的恰帕斯州为例，当地政府的预算只有 1.5% 是来自于税收，毛毛雨而已，所以要么只能靠墨西哥版本的转移支付，要么就是砍掉各种政府开支，甚至就关门了事。那么好，政府没有办法提供公共服务，老百姓也没有正经能够养家的工作可以做，后果就可想而知了。从 2007 年到 2014 年，墨西哥有超过 15 万人在暴力事件中丧生，比战争当中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死的人还要多。恶性循环这就开始了：由于犯罪率和谋杀案件的上升，许多有高学历，有能力的人才当然会倾向于润，特别是北边邻国就是美国的时候，并且随着犯罪率的上升，更是谈不上有什么投资可言了，今天投资明天可能就给抢了，谁来投资啊，可是越是不投资，越没有正规经济，失业率就越高，政府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不能提供公共服务，老百姓的生活就越来越没有指望，到最后只能去犯罪，而犯罪越多，政府的执政就越瓦解，因为犯罪除了暴力之外的另一面就是贿赂和权力寻租，所以政府的腐败也来了。到最后，墨西哥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而如果失去了希望，对未来开始感到绝望的话，其实形势就更加无可挽回了，所以，这就是一个恶性的下行螺旋。

在目前的中国，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失业率的上升，我们也已经看到了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人，对未来的茫然乃至绝望的感觉，要么是疯狂地内卷，试图赶上末班车挤进体制内，寻求一点保障和稳定，要么就是摆烂或者躺平，反正能啃老，靠家里兜着，就这么混呗。其实这还只是第一步，第一阶段的表面现象。对中国的形势观察比较敏锐的人可能也能够感觉到，中国最近的恶性犯罪案件，似乎又多了起来，今年 3 月的河北邯郸初中生杀人案就非常典型，案件中三名嫌疑人与被害人都是留守儿童。根据 2015 年发布的《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65.1% 的留守儿童曾经遭遇过身体暴力，30.6% 的遭遇过性暴力，超过 90% 的都承受着精神暴力的伤害，在这种环境之下成长起来的几千万留守儿童，在走入社会，找工作的时候又发现不仅没有什么工作留给他们，甚至连他们的父母都再也找不到什么工作了。农民工最大的梦想之一，无外乎是能够从穷山恶水的农村跳到城市，哪怕自己没有城市的身份，自己的孩子还可以通过高考，通过上大学留在城市。可是，中国的经济形势这么一天天地恶化下去，这种希望对他们来说，是不是越来越遥远了呢？对这几千万上亿的中国人来说，社会不仅没有了上升空间，甚至说还留给他们多少可以让他们有个立锥之地的空间，都很难讲了。我记得小布什在他的回忆录里说，他有一次跟胡锦涛会谈的时候，问了一句世界各国领导人他都问过一遍的问题，他问胡锦涛，什么问题最让你揪心，让你晚上睡不着觉？胡锦涛说每年要创造两千五百万个就业机会，这件事最让他睡不着觉。我不知道习近平会因为什么问题睡不着觉，但是，如果中国仍然沿着目前的轨迹一路滑落的话，习主席面临的可就不一定是睡不睡得着这个问题了，而是睡着了之后还能不能醒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