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贊波:寫給富察的一封信(下)
即使不論你在專業上的能力和精神,其他事情也同樣值得我敬佩,比如說,你那次開車帶我去基隆港海邊吃海鮮-——我忘了有沒有告訴你,那至今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海鮮,我對你怎麼能找到那麼一家毫不起眼卻如此美味的攤位佩服得五體投地。
還有,你帶我上陽明山愜意地泡露天裸湯,上貓空看台北夜色,去十分放天燈許願(我記得當時我在天燈上寫的第一個詞就是「自由」,儘管你現在身陷囹圄,我仍然要把這個最美好的詞獻給你)。以及,你還帶我去認識了不少台灣的紀實文學作者和出版人,彼此間相談甚歡,這些安排都如此貼心細緻,深得我心。這些,統統都值得我敬佩。
我寧可敬佩你這些。我為什麼偏偏要去敬佩你「進去」啊,如果在一個正常的國家,這些令人髮指的囚禁本不應該存在。哪怕只有一起,也是對人類文明嚴重的褻瀆。然而,很不幸,它就在那裡頻頻發生。這架冰冷的鋼鐵囚籠,吞噬了不少善良和正直的人。現在,竟然輪到你了。
很巧的是(錯了,應該是很不巧的是),我在我的新書稿裡多次寫到囚禁,儘管在敘事層面只是針對草原動物,但那顯然是一個精神上的隱喻。我想說的是,在那塊土地上,不論動物還是人,包括我自己,所有生靈都被囚禁在極權的鐵籠裡,都置身於慾望的鐵鏈之下。自由已經蕩然無存。你當然懂我這層意思。
對了,那天給你發信息時我本來還想和你說件事,我打算把我的新書名加上「囚籠」這個關鍵詞,成為「風景與囚籠」。我覺得它比之前的「風景」更為準確和意義深遠。但因為你沒有回復我,我就打住了這個話題,心想等你回復後再說。
沒想到,你沒有回復我是因為你已經「進去」了,進到了一個真正的「囚籠」裡。我卻還在外面——儘管那本質上也是一個更大的囚籠。這幾個月,我不得不像老鼠一樣地苟活著。這不是一個比喻,是一種真實的心態和狀況。
因為擔心他們順藤摸瓜來找我—畢竟我的敏感的書稿在你手上,以及我倆之間還有那些不無犯忌的通信和通訊紀錄(比如談到許志永、丁家喜和「編程隨想」),而他們控制了你就有可能統統獲得它們。
4 月 20 日那天,我的震驚和悲憤還沒有來得及稍微平息,心中的惶恐就迅速瀰漫開了。我雖然也曾歷經危險,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比得上這次,被進去的危險離我如此之近。
儘管,從觀念和心理上來說,我其實一直並不太懼怕坐牢甚至死亡。但我最擔心我要是這樣進去了,我的書稿和其他未完成的作品就會落到他們手裡,而從此不見天日。而它們既是這個時代珍貴的紀錄,也是我的精神生命的一大部分,失去它們,會比讓我進去、抹煞我的肉體生命還讓我難過。
我從床上爬起來後,就馬不停蹄地開始處理「後事」。我趕緊清理拍攝素材,刪除了手機和電腦裡的一些紀錄,緊急委託了一位可靠的友人保存我的書稿,並授權他在我遭遇不測後發布它。另外,我也向我的家人委婉交代了如果最壞的事情發生,該如何應對。我還諮詢了律師在這種案子裡能否有效介入。。。。
在做這些事情時,我幾乎混身顫抖,既悲憤又恐懼。我想到了讀過的蘇聯時代或者文革時期的那些政治犯的故事,沒想到在今天它變成了我的現實。
富察兄,你說多麼荒謬,我只是一個創作者,僅僅因為呈現真相和表達觀點,就得去面對、去背負這些無妄之災。而你和我一樣,都只是一介書生,都只是言論自由的實踐者和捍衛者,卻不得不如此狼狽地面對這座迎面撲來的「囚籠」。
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的詰問還猶在耳邊,歷史卻一再重演。當然,把現在的乾坤顛覆得如此黑白顛倒的,絕不只有佞幸。
震驚和倉皇慢慢減弱之後,後來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去搜索關於你的新聞,希望有奇蹟發生,你能虎口脫險,從囚籠裡安然返身而歸。然而帶給我的仍然只有幻滅,至今你仍然音訊全無。
最讓我難受的,是我看到台灣人和你的作者們在為你呼籲的時候,我什麼也能不說。在你被捕五十天時,我看到了文化屆有三百多人為你發起聲援連署,那裡面有不少我認識並尊重的電影人、作家和學者。發起人之一王家軒先生之前也和我郵件往來過(他還在你的八旗文化任職時,邀請過我為他責編的一本書擔綱推薦人)。我為他們為你挺身而出仗義執言而感到欣慰和感動,但很快,我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甚至羞辱感中。
因為這份連署名單裡本該有我。我的名字還出現在連署工作小組於網上發佈的連署主文中,它列舉了八旗文化創立以來所獲的各種獎項,我的《大路》就忝列首位,佔有兩項:2014 年開卷好書獎和 2015 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我也注意到一些媒體在報導你被捕事件時也提及了我和我的《大路》。某種意義上,我應該更有責任為你發聲,因為我和你身處同一片土地,在同一個囚籠中,對你正遭受到的鐵拳,我比自由世界的人更有體驗,更能感同身受。然而,那時,我為了不引火燒身,只能裝死,不能為你說上一句。
富察兄,你知道嗎?這對於我,不光是一種深深的無力,而且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以往,我非常看重公共言說的價值(這也是我成為一名獨立創作者的初衷之一),信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時常告誡自己要克服內心的恐懼,勇於公共言說。在熟人眼裡,我也一度留下敢說真話、無畏強權的形象,這些年來,除了通過我的作品,我也為社會上的很多不公不義直接發聲,包括在西藏、新疆、香港以及「白紙革命」等高度敏感的議題上,我也冒著風險,力所能及地為那些受極權迫害的群體公開發聲過。此外,我也多次為和你一樣有類似囚籠經歷的人大聲呼籲過,比如說南都案件、劉曉波、譚作人,還有艾未未、許志永、伊力哈木等等。
那些人和我還沒有什麼交集,純粹只是出於一種樸素的正義感和是非觀,我就能大聲疾呼。然而現在,你既是我的出版人,我工作上的夥伴,也是我的朋友,某種層面也是我的伯樂和知音。儘管我這個人不擅交際,也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倆之間應該就符合這個標準),但我和你的關係遠超當初和那些人的關係——至少,他們中沒有誰請我吃過那麼美味的海鮮。更沒有誰像你一樣,和我一起赤條條地在陽明山的公共裸湯裡一邊坦誠相見,一邊聊起文學和人生。而且,就在你進去之前的一個星期,你還給了我那麼大的鼓舞和信任,且正為我新書的出版殫精竭慮。
可是當你進去了,我卻不能為你言語一聲。這簡直既是對我崇尚的道義和血性的打臉,也是對我的人格和品行的羞辱。看到人們為你連署時,我只能躲在深夜的沙發上獨自默默垂淚,心如刀絞。這是我一輩子的污點,所以我說自己像陰溝裡的老鼠。富察兄,你能體會到我的這種心理嗎?
正因為這種複雜的境遇和心態,你進去之後,我遭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精神壓力,在短短的一個月裡,我瘦了十多斤—我比你胖,減點肥倒不是件壞事,兩鬢的白髮驟然增多。認識我的朋友很好奇我怎麼一下子就老去了很多。這幾個月,我宛如走過了幾年的人生。
但相比於你在裡面的煎熬,我的這些遭遇就不算什麼了。儘管我們能設想一番其中的光景,但那個黑洞般的囚籠,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我沒法想像你怎麼打發在裡面的時光,怎麼面對他們施加的那些羞辱和折磨,而且不是零星半點,一天兩天,再過幾天,你就要進去半年了。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一想起這點,我就更加寢食難安。甚至覺得我此刻能暫時脫離危險,享受到寫這封信的自由,也是一種罪孽。
但富察兄,請放心,這次我不會再傻傻地說「你真不容易」。其實我一直都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一個人能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並勇於承擔一切後果,這正是體現人之為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所在。我是這樣的,你也是這樣的。即使身處囚籠之中,我們應該都是始終追求並堅守自由意志的那種人,而且,我們應該沒有他們所想像的那麼脆弱,那麼容易被嚇倒和擊垮。
唯一希望的,就是你在裡面好好地保重自己,一定要「活過斯大林」,親眼看著那具冰冷的囚籠和製造出它的那架暴力機器早日崩塌,這是我此刻的信念,希望也是你的。
在《大路》被禁後,我曾給讀者題簽過一句話:「有禁書的時代,是時代的恥辱,卻是禁書的榮耀。」同樣,囚禁你的時代,是時代的恥辱,卻是你的榮耀。
盼望你早日重獲自由,而且,歸來的時候不會形銷骨立,依然是那個聰慧、執著、堅毅、熱情而真誠的人。
期待我們後會有期。再次就我遲來的信件和發聲說聲對不起,請原諒我之前的苟且偷生和無奈緘默。
謹祝平安健康!
你的朋友和作者:張贊波
2023 年 9 月 1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