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云：重写现代东亚史的尝试？刘仲敬《远东的线索》读后（3）

按照刘仲敬的说法，整个 19 世纪晚期到现在的历史，基本上是一个笋子或者是俄罗斯套娃一样的结构，它由很多层不同的谎言所笼罩。第一层谎言当然就是中共党史搞的那套共产主义革命的谎言，把这一层谎言揭掉以后，并不是谎言的结束，在这个谎言背后，还有一层国民党编的谎言。有很多人在揭穿了共产主义的谎言，发现共产党其实是共产国际派的一个颠覆势力以后，然后他们就会变成中华民国的信徒，去选择相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认为国民政府是受害者，是被共产国际和中共给颠覆掉了，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实际上现在已经有一些比较主流的学者在重新思考北洋的问题了，对北洋时期的经济发展和外交成就，都提出了很多跟原来不一样的看法，但是在刘仲敬看来，无论你是北洋政府的那个中华民国，还是国民政府的那个中华民国，其实都是很成问题的，因为中华民国只是这个俄罗斯套娃的第二层，再往下探索的话就会发现“中国”这个概念本身到底能不能够成立，其实都是很难说的。

还是先从国民党开始说起吧。国民党是什么呢？国民党与日本泛亚主义者的关系，其实跟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是一模一样的。如果我们说，中共是共产国际输出革命输出到中国的延伸，中共一大是在共产国际特工的主持下召开的，而且孙中山蒋介石的广州革命政权又是靠苏联顾问和苏联军火组织起来的话，那么不如去看一看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临时政府和同盟会，其实也是靠日本的支持才能组织起来的，更早之前的武装起义也都有日本朝野的力量提供各种支持，这一点我之前当中也有讲过。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刘仲敬的这种类比，其实同盟会和南京临时政府，跟广州革命政府，跟中共，性质都是差不多的。要说谁是带路党，大家都是带路党。只不过国民党这个带路党来得早了一点，然后被共产国际这第二批带路党推翻以后，国民党就开始理直气壮了，说你们共产党是颠覆势力，就跟蒋介石跑到台湾，写了一本《苏俄在中国》一样，义正词严地讲，共产党是汉奸，带着苏俄境外势力来颠覆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国。但是如果仔细看一下蒋介石是怎么来的，再看看孙中山是怎么来的，那他们不也一样是带路党吗？他们在日本泛亚主义者的支持和资助下，推翻了大清帝国和袁世凯、段祺瑞的中华民国，然后才有蒋介石的国民政府。

那么说了这么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中国呢？比较正确的答案就是，其实还没有中国。中国是一个有待于发明和建构的概念。以前可以说是全世界都没有民族国家这种概念，后来欧洲产生了民族国家，然后其他国家才慢慢的学习欧洲，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我们以大清帝国来说，大清帝国是民族国家吗？当然不是，大清帝国和俄罗斯帝国、鄂图曼帝国一样，需要经历转型才能变成新的民族国家。但是，在这个转型的过程当中，它的可能性是很多的，有许多的路线和选择，而我们不能简单地拿结果去倒推这个过程，说因为现在有个中国，有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所以过去也一直有个中国，这是不对的，中国是这个建构民族国家的漫长复杂的历史过程的结果，而在结果出现之前，其实是没有中国的。

而我们看到的所谓近代史，其实不是中国的历史，而是许多种试图在这块土地上建立起中国的尝试的历史。所以，无论是哪一派的历史，其实都是充满了残缺和谎言的，从本质上来说，都是神话。现有的这些历史，无论是共产党的共产革命史，还是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史，都不能称之为中国革命史或者中国人民的革命史，因为在他们进行革命的时候，既没有中国，更谈不上有什么中国人民，只是在地理意义上有这么一个舞台罢了，没有政治意义上的中国可言。作为国家的中国，作为中华民族的民族，都还处于建构过程的中间，换句话说，在刘仲敬看来，不是先有了一个中国，然后再发生了一场或者几场中国革命，而恰好是相反的，是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的中国革命发明和创造了中国，但是又由于这些革命，这些革命者之间是冲突的，敌对的，对“中国”这个概念有着不同的想象，因此才会出现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关于“中国”概念上的冲突。

这个背景才是我们所说的中国的真相。中国很多问题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什么呢？当我们在讨论共同体内部的问题的时候，我们没有搞清楚，什么是共同体内部的问题，什么是共同体之间的问题，所以产生出了很多假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像很多中国学者提出的那些问题和争论，例如说为什么 1945 年国共不能通过谈判或者什么方式达成协议之类的，我们如果用刘仲敬这个视角来看，那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思，因为国共双方代表的压根就不是同一个共同体，它们不像西方的各个政党一样，是同一个国家内部的不同政治势力，他们要建立的那个中国，目前都还不存在，它们在争夺这个建立中国的机会。在建立了共同体之后，才谈得上共同体内部有什么左派或者右派之间的区别。在这之前，它们等于是不同国家和不同路径之间的区别，谈不上有什么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