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趙紫陽105歲冥壽,重讀趙家兒女《祭文》
逢五小紀念,逢十大紀念,是中共高層的政治傳統。今年 8 月,當局剛剛隆重紀念了鄧小平 120 歲冥誕。趙紫陽是被排除在這個政治傳統之外的中共的政治另類。
一、中共對趙紫陽的三大忌憚
今天,已經于 4 年前騰空,被軟禁 16 年、骨灰暫厝 14 年的舊居——北京東城區富強胡同 6 號,仍舊有軍警巡邏;埋葬他和夫人的平民陵園——萬壽陵園,里里外外已經是重警和便衣把守之禁地;北京的“異議人士”家家從昨天起已經上崗,不讓自由活動。站崗要延續到明天,明天是紫陽與夫人梁伯琪的合葬之日。
北京的警察總是抱怨“敏感日”越站崗越多。趙紫陽一人就佔了五個:1 月 17 日忌日、清明節、六四、誕辰、下葬日。
中共當局 35 年如一日,如此忌憚趙紫陽,不僅因為改革十年,他為國家和人民做出的重大貢獻;不僅因為八九六四他寧舍身家和高位也要反对派兵镇压学潮的抉擇;還因為鄧小平 92 南巡之後,又給了趙紫陽百年之後重新享受中共政治傳統的機會,先許全國政協主席,後許國務院總理,都被趙紫陽拒絕。
人們至今懷念他正是因為中共對他的這三個忌憚。
今天紀念趙紫陽,唯一方式是重讀了 5 年前“赵家兄妹”《祭先父赵紫阳百岁冥寿文》。這篇祭文出自趙紫陽最小的兒子五軍之手,經過全家人的推敲,語言洗練,情感深挚,展示出家國的大背景和超凡脫俗的人文價值,是一篇難得的中文上乘之作,發表在香港明報上。因為《炎黃春秋》被當局掠奪之後,國內報刊不可能出現趙紫陽的名字,“索羅斯事件”被澄清之後,為避免再被扣上與“境外勢力”雲雲,選擇香港發表,當年看自然尋常,今年再看,不禁感慨。
如果今年是趙紫陽的百歲冥壽,香港明報還能刊登趙家兒女的這篇《祭文》嗎?
二、《祭文》真實地告訴人們趙紫陽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子女們這樣開始敘述了父親的“百年”
“这是人类有历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百年;是中华民族在火与血中淬炼的百年;是交织着希望与绝望、激情与苦难的百年;是伏尸千万,血流成河的百年。”
子女的《祭文》做了這樣結尾:
“唯有他以最后的行为,向中国共产党人发出的呼吁,仍在回响:我们希望改变中国,希望改变世界,为什么我们不能改变一下自己呢?”
這僅僅是趙紫陽對還保留他的黨籍的中國共產黨的呼籲嗎?我倒認為這是中共百年黨史上唯一不檢查、不辭職、被罷免的總書記趙紫陽,與黨決絕的矢言。
“先父出生于河南北部的农家。我们的曾祖父、祖父是乡绅;按后来的称呼叫地主。先父晚年说,就是农民。”
趙紫陽不僅是為自己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正名,也是為天下所有的地主富農正名。
9 年前,趙紫陽去世 10 週年之際,公民記者老虎廟騎車千餘里到河南滑縣趙莊參訪趙紫陽的故居,他拍攝的視頻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中原地區勤儉持家到極致的普通鄉紳之家樸素的全貌。與當今鄧小平老家四川廣安已經建設成“小珠海”有着天壤之別。老虎廟還寫了一篇散文,描繪了去趙莊路途的艱辛與趙莊的貧困,我曾推薦給當年德國之聲的北京觀察欄目發表。
《祭文》映證了老虎廟記述的一切,
“先父回忆儿时光景,印象最深的就是家中那两口大缸,用来腌渍家族常年食用的咸菜,用的是从盐碱地中淘洗出来的“小盐”;而“大盐”,即一般的食盐,是舍不得买的。”
“这家秉承传统的农户,重男轻女是当然的。先父年幼时,赵家是一个三代同堂、一起过日子的大家庭。曾祖父是当然的大当家。吃饭时,只有他的碗里有白面馍馍。他有时会拿起一个,对着长孙儿说:“赏你一个,拿去吧。”
“传统的中原农民,只要稍识文字,就有忠义报国的意识。这些现在已经淡薄了的古代精神,却是当时北方乡绅深入骨髓的观念。抗日救国,出钱、出力、出人,他们是不会犹豫的。”
就是這樣一個中原農家成長出一個“具有悲天悯人、天下关怀胸襟”的趙紫陽。
《祭文》毫不吝嗇寫出父親的高貴人品。
“他看不得别人受苦,对剥削、压迫有着本能的仇视;他看不得不公不义,对苦难、人权有着天生的敏感。他在 1980 年代说过:“如果我们国家的人权不如人,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他有为别人着想的习惯,总是怕麻烦别人;他怕受到殷勤的侍候,会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对奉承的人,哪怕是出于真心,他会神情尴尬;来探访的故旧如带着礼物,他会有受辱之感,却又不知如何拒绝而不知所措;在众人面前,说一些应景而无用的话,应该是高级干部的基本功,而他却觉得困难。”
“对于权力,先父与其他一些人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天下是大家的,我们是为大家办事的。他一生临渊履冰,言行谨慎。但在泰山压顶时,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们欠老百姓太多,我们正在还债!’”
對於六四,《祭文》只用“在众所皆知那件事上 他选择了苦路”的小標題,寫了下邊一段話:
“曾经,家父在与我们闲话时说道:‘胆小的人有原则’。此话颇费解,因为是悖论;胆小的人,怎么会有原则呢?后来我们明白,他说的胆小的人,是指不敢肆意而为的人。在众所皆知的那件事上,他是一个“胆小的人”,他选择了苦路,他惧怕那悠悠后世的骂名。“心之所善,虽九死而未悔;违君之痛,长太息而掩涕。‘呜呼!自古君臣相济多美谈,而有始终者,难矣哉!’”
《祭文》用“百年未见的精神困局”的小標題,寫出六四之後中國的困頓。
“今天,我们面临的,是思想的退化、理论的缺失;失去了龙腾虎跃的深刻探索,看不见微弱闪烁的智慧火花;既没有人道关怀的点滴温暖,也没有动人心弦的丝毫感动。这是百年未见的精神困局。”
“古人有言:‘野无遗贤,乃盛世之气象。’而今,经过多年的优败劣胜的‘逆向淘汰’后,有道是:刚正耿介者寥若晨星;寡廉鲜耻辈洋洋大观。”
“这些‘其兴也勃,其亡也速’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但如此神速,如此彻底,亘古未闻。”
我想這些包含着他們的父親軟禁中的感嘆和思考。
三、唐師曾為“富強胡同六號”留下最後的一鏡到底。
2021 年是中共建黨百年。4 月我聽說趙家已經接到口頭通知,必須騰房,就去富強胡同六號,看到各個房間已經在打包。後來和新華社記者唐師曾約好,一起再去趙家。
六四臨近,雖然正值疫情,5 月底我還是被旅遊到昌平一個度假村。到了度假村又聽到“8 號必須謄清”的消息,就緊急聯繫唐師曾讓他別等我了,趕快去留下“富強胡同六號”最後的情景。唐師曾一個人去有些躊躇,我一再讓他別猶豫,他就騎上自行車,只帶着數碼相機,去叩富強胡同六號“的紅漆大門。雁南夫婦已經在等他。
他的“一鏡到底“拍下趙家居住 32 年舊居的全貌。花木扶疏的院落,油漆斑落的長廊,紫陽的書房兼靈堂,還有簡樸的臥室、一張木床,只有木板格子的主衣櫃,還有雁南夫婦為父母定制的一個安放骨灰盒的黑色小木櫃……。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紫陽那張木床,誰會想到這竟是他從廣東、四川帶來的家具。
昨天轉了一條推文,一個老農婦的照片上寫着“我们一分一分的挣,他们一亿一亿的贪,然后,他们教育我们:勤劳致富、劳动光荣”。
誰能讓這樣的農婦不去懷念胡耀邦和趙紫陽?
如果騰出“富強胡同六號”發生在今天,恐怕不會有唐師曾的那個“一鏡到底”。三年前我還有微信和手機,可以正常和雁南、志華夫婦、和唐師曾聯繫。去年 8 月我的微信被封,已經相當麻煩,今年 8 月 26 號當局竟然切斷我家的寬帶、座機和手機,我連積水潭醫院專家的號都不能掛,何言與朋友們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