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雪:寒冷的时代到来之时 ——《我时刻走在悬崖之上》序
那个夜晚大雪纷飞,打开电邮,看到任协华先生的电邮:
“盛姐你好:
我准备出版一本小说集,诚请你为之写一篇序言(长短皆可)。
相关数据用附件一并发给你。
谢谢!
问好!
任协华”
小说集?我不看小说已经好多年。我打开附件,扫一眼作品提要,两百多个字:……这不是一本畅销小说。甚至,它拒绝成为小说。在这些故事里,你能看到的是,人们如何在黑暗中悲惨的活着。在每一个故事背后,正在发生着更多的故事……
一种深深的、令人伤感的共鸣瞬间环绕了我。继续往下看目录,正如作者在提要里所说:“它们彼此孤立,无依无靠。这是时代留给我们的唯一线索。”
我总是熬夜。很喜欢在临街靠窗的位置上用计算机工作,那是一整面玻璃窗,特别是在雨天和雪夜,有一种身在其中、又置身世外的自我欣赏的画面感。在我经历强权及其海外工具网上线下铺天盖地的围剿和歼灭战时,朋友们经常提醒我要注意各项安全。我开始注意一些生活中的细节,两次深夜看到有车在门前不自然的拐来拐去,我在屋里的灯光和计算机屏幕的光亮笼罩下,而外面很暗。我渐渐有些害怕,后来让先生把计算机和计算机桌子从临街靠窗的厅里搬到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坐在计算机前,不再能够侧头就看到外面飘飘悠悠的雪了。
隔着窗帘,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雪,确认一下自己的感受。
我回了电邮:
“我从来不给人写书评或序言,你一篇都找不到。我并因此得罪了几位好友,也辜负了几位挚友。最痛切的记忆是那时已经答应了黄河清兄,要为他的《中国没有明天》写书评,但愣是没有动笔。
三年后我用了将近三年为他编 150 万字(后精简到 136 万字)的《当代中国史稿》,也算是一点补偿吧。
这可能是我的一个怪癖,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我对一本书的感受。
读了你的提要和目录,我就决定开戒。
但是你要催我,因为我确实在数年的侮辱围剿之下被留下了创伤,很多事都不愿意主动记忆。
盛雪”
就这么定了。
十六天后接到任协华先生的催稿电邮,我脑袋轰一下。我怎么以为他还没有给我全书呢?查看电邮,书稿静静地躺在原来的电邮附件里。
于是坐着看、躺着听、走着想,两天里,我一次次急迫的从加拿大启程,奔赴故国的一个个生死瞬间,追着许多走远的生命,进入许多无法置信的环境,围观许多身心碎裂的情景。
许多次,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如何自处,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而又身不由己地,再一次随着那些文字的线索,义无反顾的前行,返回现场。
我不断抵达一个个意想不到但又在心中早就哀痛的预知的现场,捧着他的文字,就像在阴冷的山洞擎着火把,成为这些史实的见证者和思考者。
任协华的文字具有隐忍惊人的表现力和跳跃不安的启示能力。在他的文字里,我看到一个人变成一棵哭泣的树,在地道里欣赏满布的星星;一个美丽的、还有着良知和感知的女人,只能像风一样游荡在地震后的废墟里;我在街头巷尾认识了许多小贩,和他们一起经历那不可思议的生死一刻;看着一个在畸形体制下不可一世的政治狂人的成魔,又如何像猪一样死去;在逼真的战争硝烟中,我看到那年春夏之际在广场附近疯狂的坦克和被拖进小巷的尸体;当我感受那个曾被禁锢的男人带着铁链收拾满身血污的弃婴时,我打个冷战,被遗弃的其实是整个世界。
我也瞄了一眼那单纯的女人贪恋带着一点甜味的小幸福,然后无缘无故消失;当拾荒老人将积蓄大半生的零钱都交给房屋开发商,而房子不翼而飞时,我陪他踉跄在工地上;恍惚间,校园霸凌打死一个男孩的夜晚,我就僵直地躲在一棵树后面;中国满街的城管暴力将人群殴成污泥或逼成狐狸;维权律师的劫难让多少人愤懑,而我终于可以目送一个疲惫的身影;当法官在法庭上吼道“不要和我谈法律”,我跳过一行字鄙视着他;天使的翅膀在还原千钧一发的混乱暴力之际,不知被什么折断,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恐吓、收买。
悲剧也许正如一个无所谓也没有人在意的生命,却一再参与死亡;合上子夜的时候我听到杀人犯潜逃十几年后发出哀嚎:这婊子养的世界我烦透了,早死早了;当然,我也与一些与世隔绝的灵魂相互依存在一起;就像那位在锯掉自己腿的男人,在寒冷和绝望中对疼痛失去了感觉;一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看着自己父亲财势的累积,只能选择和一个城市一起毁灭。
我惊异于任协华如何将如此众多的场景飘忽跳跃而沉稳有序的排列下来,这些事件彼此孤立无关又彼此暗中相连。他的文字和语言充满诗感,可那明明不可能是诗的表现。
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实用主义甚嚣尘上,墙内墙外都崇拜强大,强大的权力、强大的财富、强大的拳头和武器,以及强大的谎言和暴力。
极权携带着强大的金钱攻势拿下了许多文明古老的城池和族裔,也在世界银行封存了人类对善恶、是非、好坏、真假的分辨能力。置身于此,我们能够用什么来和自我放弃对抗?
在寒冷的时代到来之时,任协华先生的强大是这么孤傲、决绝、优雅、独立。他的语言、文字、思想、描述、感悟、表达,悲悯深沉地掀开恐惧的黑幕,穿透世俗的权力屏障,直达人们的内心,如果那里还住着善良和欣赏美好的能力。
请跟着他的笔触去到那些你必得一去的地方,然后,和他一起带着慈爱自信的笑容,举着荣誉和尊严的宝剑,像英勇高贵的骑士那样归来。
写于 2018 年 1 月 2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