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茨堡和她的禁書《險路》

早在二十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蘇聯一些有思想的作家，為了逃避嚴酷的新聞出版審查制度，便自己解決印刷出版和發行他們的文學作品，或者將其拍成微縮膠卷，送到西方國家的出版社出版。比如中文讀者熟悉的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生》和索爾仁尼琴的紀實文學《古拉格群島》就是先地下出版，後輸出國外，逐漸在世界范圍為人所知的。

七十年代，莫斯科地下出版業方興未艾，有一本名為《險路》的自傳體小說格外引人注目，作者署名是記者和作家金茨堡。小說通過非虛構的寫作方式，真實地展現出斯大林血腥暴政時期，古拉格集中營的一幅幅恐怖滲人的畫面。《險路》在蘇聯文學史上第一次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描述了蘇聯集中營女政治犯所遭受的侮辱與迫害。《險路》最終完成於一九七七年，在蘇聯地下出版物中，它被譽為一部強烈抨擊共產制度的「個人崇拜時代的編年史」，所以，作為地下出版物（後成為海外暢銷書）的《險路》，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仍被蘇聯當局與索爾仁尼琴 的《古拉格群島》一並列為頭號禁書。

金茨堡一九零四生於莫斯科，她一九二二年畢業於喀山大學社會學系，後又在喀山東方教育學院社會學系深造。金茨堡早在大學時期曾受到紅色意識形態洗腦，積極靠攏布爾什維克黨組織，並在一九三二年加入蘇共。她在《險路》坦誠地說：「我不想假裝崇高而違背真實，那時候我對共產黨沒有絲毫懷疑，假如黨命令我今晚去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死三回！」金茨堡大學畢業後，在喀山《紅色韃靼報》和莫斯科《文學報》擔任記者，但她的記者生涯好景不長，由於她敢於發表不同政見，在一九三七年席卷全國的大清洗運動中被捕，後被蘇聯最高軍事法庭審判，罪名是參加托洛茨基反黨恐怖組織，企圖刺殺斯大林。最終法庭根據蘇聯刑法第五十八條第八款及十一款，判處金茨堡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並處以沒收財產。金茨堡被捕後不久，她父母也被定為「蘇聯人民敵人的父母」而被捕。實際上金茨堡的刑期不止十年，她在莫斯科布提爾卡監獄和雅羅斯拉夫拘留所服刑十年後，又被押解到寒冷的西伯利亞東北部科雷馬勞改營「永久流放」長達八年，總刑期比索爾仁尼琴在勞改營度過的時間都長。

金茨堡一九五六年刑滿獲釋，但蘇聯當局不允許她在大城市居住，她被迫蝸居烏克蘭西部城市利沃夫市，直到一九五九年才回到莫斯科繼續她的記者生涯，並開始構思和寫作個人傳記小說《險路》。一九六五年，她與蘇聯持不同政見作家接觸頻繁，隨時受到克格勃秘密警察的監控，她擔心被抄家和再次因言獲罪，隨將謄清的小說拍照定後，將全部手稿付之一炬。金茨堡的《險路》共分三卷，第一卷有四十八章，完成於一九六七年。故事從一九三四年蘇聯列寧格勒領導人基洛夫遇刺一直寫到作者一九三七年被捕，以及囚禁在雅羅斯拉夫拘留所單人牢房的恐怖經歷。第二卷共計二十八章，完成於一九七五至一九七七年，講述作者從雅羅斯拉夫拘留所轉押至科雷馬勞改營的故事。第三卷包括十八章，說的是作者從勞改營獲釋後的生活和一九五五年獲得平反的過程。一九六七年，意大利米蘭一家出版社率先出版《險路》第一卷（那時金茨堡尚未完成小說第二卷和第三卷），隨後歐洲主要國家和美國紐約的出版社跟進出版。一九八八年，蘇聯拉脫維亞共和國文學雜志《道加瓦》全文發表小說《險路》（連載從一九八八年第七期至一九八九年第六期），引發轟動，雜志暢銷。一九九零年，「蘇聯作家出版社」正式推出《險路》一書，震撼蘇聯文學界。

一九九零年，蘇聯著名作家貝科夫在給「蘇聯作家出版社」版的《險路》所撰前言中說：「這哪是小說，哪裡是普通意義上文學作品，它分明就是我們不久前所承受痛苦的巨大回聲，人類的心靈怎能不為書中描述的恐懼而戰栗。金茨堡的小說讓歷史事件的真相從字裡行間凸顯出來」 。流亡德國的蘇聯持不同政見作家和批評家科別列夫讀完《險路》撰文說：「作為一位柔弱的女記者，金茨堡在古拉格集中營所遭受到的厄運和不幸，就連最強壯的男人都無法承受。」確實，金茨堡從古拉格集中營歸來後，有人問她如何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存活。她回答說，她在勞改營的時候每天都默默地告誡自己，她再苦再難也得活下去，因為她不僅僅是今天苦難的承受著，只要活下去，她也是明天的歷史見證人。她要活下去，將她親眼目睹的共產主義所犯下的滔天大罪訴諸全世界善良的人。金茨堡最終用她的《險路》做到了這一點。蘇聯揭露大清洗運動罪惡的著名小說《阿爾巴特街的兒女》的作者雷巴科夫告訴筆者，金茨堡是斯大林主義最血腥的歲月的「誠實和無情的見證人」，她飽蘸自己的鮮血寫出了一部「恐怖而傑出的小說」。《險路》的故事使全世界的讀者瞬間跌入了野蠻與愚昧的深淵。

筆者以為，《險路》是一幅全人類大恐怖時代的地獄圖景，而這個時代今天仍在延續，千千萬萬的古拉格新囚徒，數不清的金茨堡式的知識分子仍飽受屈辱、禁言、酷刑、飢餓和死亡。《險路》所講述的大恐懼故事並未消失，它還將伴隨著苟且偷生的幸存者未來的歲月。

2023 年 2 月 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