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致君:沉默的河流
决定做公民记者后,开始了系列采访,主题是《草民》,自己想着深度记录苛政下如草坚韧的人。我知道自己无法拯救任何人,我能做的事情小得像沙粒,可我还是想做。因为如果我也沉默,那这些微小的声音就真的永远听不见了。
我常常觉得自己不是在采访,而是在捞沉入水底的石头。每一个被我采访过的人——被计划生育的母亲、被“远洋捕捞”的开发者、在黑屋子里被说成“病人”的同性恋少女、宗教组织被关闭后散落在城里的信徒、甚至被关进过集中营的维吾尔族——他们像河床上积累多年的淤泥,看似安静,底下却有无法言说的腐烂和挣扎。
我坐在他们的对面,手里握着录音笔。录音灯亮起时,我就知道自己又要走进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黑暗。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医生,要给这些人翻开伤口,可我什么也治不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罪人,是我推开了那些他们本想藏起来的门。更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块石头,被黑暗不断推往更深处。
采访久了,我开始害怕夜晚。夜里一安静,所有声音都会从回忆里跑出来,带着潮湿的气息,从我肩头一点一点滑进心里。我听见哭声、听见空洞的笑、听见脚步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回荡,像从时间另一头走来的鬼魂。
但我仍继续采访。我不知道这是勇气,还是一种迟来的倔强。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必须被听见,不然他们的痛就像被水覆盖的尸骨,永远不会被看见。
写下他们的故事,是我唯一能给出的回应。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背着无数回声的人,每一个回声都在提醒我:不要忘,不要停。
有人曾问我:“写这些东西,你不怕吗?”我回答:“怕。但我更怕,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敢写了或者有一天我什么都不能写了。”
真正的黑暗不是看见危险,而是习惯沉默。习惯到觉得沉默是生活本来应有的样子。
只要我依然拿得起笔,我就还在抵抗。
那个签了字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间繁华市区的破旧房间里,身后是一堵有水渍的墙。墙被湿气啃得像老人的皮肤。我坐下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口井,里面什么都没有。
几十岁,脸上没有太多皱纹,但眼尾的一道沟壑让我猜到她经历的事远比她的年龄要老。
她告诉我,她在二十二岁那年被强制引产,怀孕 8 个月。“那天其实很普通。”她说,“我丈夫出门上班,我还在家里炒菜。”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像卡住。
我以为她要哭,她却没有。她只是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后来就有人来了,让我去医院。他们说再生就是违法。”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我看着她的手——一直在搓衣角,搓得布料起毛。
她告诉我,在手术室里,医生看都没看她,只问了一句:“签字了?”她点头。签字的时候手在抖,但她发现旁边站着的干部比她还冷静,像在等午饭开水。
“孩子被取出来时,我听见了声音。”她说。
我问什么声音。
她说:“像一声轻轻的叹气。”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记忆里的幻听,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沉重得连呼吸都带着疼。
采访快结束时,她突然问我:“你说,我最后听到那一声叹气是不是他的哭声?”
我摇头。她却笑了。那个笑让我至今想起仍背脊发凉。 那不是轻松的笑,而是一种明知道自己是无辜,却被生活逼着承认命运的苦笑。
她说:“那孩子如果现在活着,也该上大学了吧。”
房间里那盏昏暗的灯泡摇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世界正在一点点塌陷。
黑暗里的治疗者
我采访那个少女是在一个夏天,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像是借来的。她的脸很瘦,眼睛却不显小,里面藏着多年的疲惫。她坐在我对面,手不断擦裤腿,像在擦去一个看不见的污点。
“我进去的时候十几岁。”她说。“进去”指的是所谓的“矫正治疗中心”。 她父母把她骗进去,说是给她治“病”。
她笑了笑:“那不是病,是他们觉得丢脸。”
她告诉我,那里面的房间没有窗户,灯光永远惨白。 她们被要求写检讨、听讲座、看视频、接受心理暗示,睡觉也必须听从安排。“我第一天就哭了,”她说,“但他们告诉我哭是软弱,让我控制情绪。”
我问她后来有没有习惯。
她摇头:“习惯不了。只是学会了沉默。”她说那一年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她试过逃跑,但门口永远有人盯着。夜里,她常常听见有人悄悄撞墙、踢床板、在被窝里窒息般地呜咽。
“他们说我们生病,是为了让我们觉得自己脏。” 她说,“可我哪儿脏了?”
她的声音突然高了一点,又很快低回去。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她抬起头,轻轻问:“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被羞辱得足够久,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配拥有阳光。
被“远洋捕捞”的人
那个程序员,是我采访所有人中最沉静的一个。他说话慢,眼神总是往窗外飘,仿佛他的灵魂仍被困在那段逃亡的记忆里。
他原本是做软件开发的,写过一个让人“翻墙”的小工具。他说做这个软件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觉得互联网应该是自由的。
“后来才知道,原来自由是会有人来抓的。”他说着笑了一下,像嘲讽自己。
当他被带走时,房门被撞开,他一瞬间以为地震了。那些人冲进来,没有制服,没有证件,没有任何法律程序。他们只说:“跟我们走一趟。”
他说:“我那时就像一条被从海里捞起来的鱼,空气刺得我喉咙疼。”
在黑暗的车厢里,他反复对自己说:“我不是罪犯,我只是写代码。”可没有人回应他,车子穿过几个边境,他像一个被物理删除的文件,安静地从世界上被拖回原点。
我问他最害怕哪一刻?他说:“不是被抓,是意识到我根本没有‘逃’的可能。”
“那一刻,我觉得世界不是圆的,是一张网。网有洞,但我永远找不到那个能钻出去的洞。”他讲完后一直揉自己的手腕,那是他被押送时扣住的地方。仿佛那几道红痕还在皮肤上隐隐作痛。
他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审讯室,冷气吹得他发抖。他们问他为什么要写那个软件,他答不上来。
“我只是想让人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低声说。
审讯的人却回他:“你让他们看得太多了。”
我问他最怕什么。
他说:“我最怕有一天,我会把互联网里看到的东西全部忘掉。那样我就真的被抓住了。”
他说完后,整间屋子静得可怕。
我沉默地坐着,听他呼吸变得急促。他不是在回忆,是在重新经历。我想告诉他,他不是唯一被捞起的人,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我怕我的轻描淡写,会像另一种伤害。
于是我只是把他的每句话写下。这些字比我沉重很多,却比他轻一些。
宗教散落的人们
那是 2019 年底,一个宗教组织被取缔。她告诉我她那天也在场。
房间里灯光昏黄,信徒们已经知道结果,但没人哭,也没人喊。他们像提前演练过一样,默默收拾东西,把圣经擦干净,把椅子放整齐,把茶杯洗好。
每一个动作都像一种仪式——不是告别,而是努力维持体面。
有人想唱诗,被旁人轻轻按住。有人想祷告,却被提醒外面有人监视。
她说那天看到一个老太太一直用手抹桌子。桌子早已干净,但她仍一遍一遍擦,像要把多年的信仰都擦进木头里。
“他们不会理解我们。”老太太说,“可我们也不恨他们。”那句话让她当时沉默了很久。
取缔之后,他们四散到城市的不同角落,不敢公开聚会,只能在出租房、地下室、小旅馆里祷告。
地下聚会,小房间只有一盏灯,灯泡用纸巾包着,怕太亮惹人怀疑。他们唱诗时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草。
“就算我们变成影子,也得有个地方站着。”她说。
我把这句话写进笔记本时,手抖了几秒。
族群的罪名
她被送到塔城市园艺场的“教育转化中心”。没有人敢说那三个字,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在那里被关了十三个月。 十三个月——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季节,忘记自己的体味,忘记天空的颜色。
她说:“我三个月瘦了十五公斤,头发被剪短到像犯人。每天从早上坐到半夜,不准动,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多看一眼窗外。”在集中营里,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时间到了就有人来敲门。 有人半夜呕吐,却不敢停下背诵“爱国诗词”;有人因为晕倒,醒来后第一句话依然是“我不会再犯错误”。
她说:“最恐怖的不是被打,是不知道下一个消失的人会不会是你。”
有一天,同牢房的一个女人被带出去。她回头看了大家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求救,也没有恳求,只有空。像一扇被时间掏空的窗。
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连问她去哪都不敢问。”因为在那个世界,问题就是罪。
她有一个弟弟, 从 2017 年 10 月被带走,关押到 2019 年 5 月,地点在塔城市三道河坝的另一个设施。
那里比关她的地方更糟。 更黑。更冷。更远离世界。
生病了,却得不到治疗。她说他本来身体很好,“如果能看一次医生,他不会死。”可是他没有被看诊,没有药,没有任何救治。病情一点点恶化。在 2022 年 11 月,他死了。
她说:“他们说是‘自然死亡’,可我知道,是他们把他放在那里死的。”
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听见她的声音第一次裂开。
“他才三十多岁。他没做错什么。他是被关押、被忽视、被抛弃而死。”
死亡在这里不是事件,而是系统的一部分。
夜里听见的那些声音
采访多了,我开始害怕整理录音。 夜里,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戴上耳机的瞬间,我总觉得自己坐在某个审讯室外、医院的长廊上、旅馆的破床旁。
他们的声音重新活过来,像幽灵。
被引产的女人说:“签字吧,不签也要做。” 少女轻声说:“哭没有用,会被换到更暗的房。” 程序员重复:“回去吧。” 信徒们在低声唱歌,像怕惊动天使。
很多次,我摘下耳机,捂住脸,不知道自己是被压得喘不过气,还是被某种深处的力量拉住。
我开始失眠。开始害怕人群,也害怕独处。开始觉得这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在掩盖一场看不见的灾难。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继续做这些采访。
我想了很久。我发现答案不是正义,也不是勇敢。
而是因为我害怕——如果我不记录,他们的痛就什么也不是。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痛苦如果没有被写下来,就会像被丢进深井的石子,连响声都没有。
而我写完之后,也并不是每一篇可以顺利发表,因为他们害怕。
我也在被吞没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另一个采访对象。我开始有他们的沉默,有他们看着窗的方式,有他们在讲述某件事时突然停止、突然倒吸一口气的习惯。
我采访别人,却被他们的痛慢慢占据。我写他们的故事,却常常在屏幕前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问自己: 我是不是也在黑暗里?是不是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往深处走?是不是也害怕掉入某个随时可能关上的门?
我没有答案。
但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写。只有写,我才确信我还在抵抗。
那些沉没的人们
世界上有很多沉没的人。
他们沉在政策的缝隙里,沉在监控的阴影里,沉在社会的沉默里,沉在无人问津的档案里。
他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新闻里。他们的故事不会进历史书。他们的痛苦不会成为讨论。他们的哭声不会被回应。
在一个习惯遗忘的时代,他们被遗忘得理所当然。
可我见过他们。听过他们的声音。握过他们颤抖的手。看到过他们眼睛里闪过的那一点点光。
我不能让他们消失。
哪怕只是把他们写进一篇文章,哪怕这些文字最终也会被风吹散,我也要写。
因为被写下的痛,是有形的。有形的痛,才不会被碾成灰。
我愿做那条河
我常常想,我到底是什么?
记者?记录者?旁观者?还是一个抱着石头往深水走的人?
后来我明白了:我是一条河。
不是大河,是很小的一条河。窄得甚至挤不下太多光,浅得映不出月亮。可我愿意让那些沉没下去的人,在我的河里再漂浮一次。
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哪怕最后仍要沉下去。
当我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我就成了他们短暂的归宿。
他们不再只是痛苦,不再只是伤疤,不再只是沉默。他们变成了语言,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能抵抗遗忘的东西。
而我,也在这条河里找到自己的方向——向着黑暗,但并不投降。
在黑暗中发亮的人
夜色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刻铺满房间,我坐在黑暗里,听自己的心跳。那跳动声里混着那些被迫低头的呼吸、被压抑的哭声、那些未出口的求救。
我知道这条路没有终点。没有胜利,也没有光荣。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拉下深渊的声音。
黑暗会吞噬一切,但不是真的。
黑暗会吞噬光,吞噬声音,吞噬勇气,吞噬一个人所有的希望。可黑暗永远吞不掉——那种从痛苦里生出来的倔强。
我见过太多在黑暗里依然活着的人。他们没有力量,没有背景,被摁在地上,被关在监狱,被羞辱,被剥夺,被迫沉默。 可他们没有死,没有彻底屈服。他们像火种,埋在潮湿的土里,只要有一点点空气,就会亮一下。
他们伸出手, 而我能做的只有一个动作:
把笔递过去,让他们的声音穿过我的手,落在纸上。
2025 年 11 月 22 日上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