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Image

青槊:稗子不再提心吊胆——论余秀华(下)

作者: 青槊

农村生活的贫瘠,爱情的失败,或许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余秀华对真正的爱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余秀华是坚强的,一个不够坚强,十分在乎他人看法的女人,是不可能在农村的环境中生长出来的。微博上千千万万的闲言碎语,比起真正在出村入村的泥泞小路上和你擦肩而过的大爹大娘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们的哭闹。余秀华从来都是一个异类,她不同于福克纳之类的作家,生于乡村写于乡村。正如臧棣所说:余秀华并不是一个农村诗人,她只是一个乡村诗人,一个在乡村生活的诗人。她对自然的观察与远比不上大多城市诗人对城市的观察深刻,这种景观的重复堆叠与自我反省几乎不涉及到其他人,余秀华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真正的农村人,除了令她绝望乏味的丈夫,便只有去世的亲人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父母。一旦离开了自我反省的区域,她的情绪表达便不再深刻抑或独特,而是迅速落入了传统俗套之中。在她一系列与父亲相关的诗歌中(《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写诗歌了》,《麦子黄了》,《一包麦子》,《至父亲》),余秀华迅速坍缩成了一个技巧高超的农村诗人,借助生长的万物,农忙的行动,时间的论混与身体的衰老倾诉自己忠诚而无悔的爱。

从这个角度看,余秀华决然不是反抗的,相反,她是退步而保守的。当采访者问起她在学校的生活时,她出乎前者意料般表示,她和同学之间的关系也很好。当相同时代的中国女青年们正在父母皆祸害小组里批判忠孝礼义廉耻时。余秀华则在她经由父母的保护打造的狭小而安全的一亩三分地里,与整个世界在真正意义上脱节。

余秀华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从长江中下游平原四散的丘陵间的小村庄里,借由二十一世纪初蓬勃发展的中国互联网了解这片名义上同她相关,实际上如天边云霞般可望不可及的世界上发生的不公与不义。她并不知道怎么处理,也拒绝去处理,于是,这些事物往往以一种弃绝的负面形象出现在她的诗歌里:

她从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雨天里

一条鱼会把一个岛屿驮到哪里,所以她也不关心地理

出了村子,太阳就从不同的方位升起来

但是只要不妨碍她找到情人巷 54 号,那么

他就不会关心一个男人的身体,以及潮水退却

留在沙滩上的死鱼

她更不关心死亡,和年年攀升的墓地价

所以疾病时常不被考虑,直到动弹不得

取不到阳台上的内衣

饮食不被计较,青菜上的农药,地沟油,三聚氰胺

比真正的悲伤轻多了。

这种抛弃公民责任的个人主义宣言还出现在她最有名的那首诗里。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在那个党的铁拳尚未完全摧毁早期互联网民主化呼声氛围的时代,余秀华从她的角度对整个纷纷扰扰,礼崩乐坏的中国表达了自己的不关切的宣言。这对于自古以来都有着极强的“圣徒崇拜”[1]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几乎是一记重拳。沈浩波对余秀华的作品非常生气,他不光从技术上讨论第二首诗中对社会话题庸俗地罗列使得诗歌的情感变得如何的空洞,更是从精神上认定后者“把苦难煲成了鸡汤。”[2],在此我并不想反驳;我想,诗人食指在新书发布会上对余秀华的理解非常正确:“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3]。可是,当你看到食指对余秀华的批判:“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可怕吗?评论界把她捧红是什么意思?评论界的严肃呢?我很担心。今天严肃地谈这个问题,是强调对历史负责。不对历史负责,就会被历史嘲弄,成为历史的笑话。”时,你就会感到世界是多么的荒谬。出生于老革命军人家庭,早年跟随大名鼎鼎的“太阳纵队”创作的食指。按照王朔的话来说:“他们的优秀和影响也沾点皇城的恩惠”。他经历文革得到平反后,贵为朦胧诗的开拓者的食指,在重新走穴之前,已然在精神病院里颓废了十多年。直到如今,他留在大众心中的仍然是那首六十多年前的《相信未来》。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可以说是同农村完全不搭边的人,站出来怒斥余秀华“不关心农村的苦难”。我们都知道,作为燃料般被消耗,也无法公平享受中国通过改革开放获取的巨大红利的农民,在食指的面前,再次失去了做一场小资梦的资格,在他看来,经受苦难的人也得承担反省苦难的责任,农民也不例外。

“我的过错在于:我不会装,更不愿意装可怜!我的过错还在于,在社会底层,偏偏高昂着头。”余秀华在微博上如此回应道。

同任何其他人相比,余秀华在精神上,阶级上,性别上,肉体上承受的苦难,使她成为了几乎最有资格在那样一个左右中国前途的十字路口说出这句“我不关心”的人,她以完美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了中国土地上,能让她得到救赎的只有爱情。可惜的是,2015 年太晚,她的第一部散文集《无端欢喜》出版于 2018 年。她在其中写道:“许多人说我的诗歌是个人抒情,不关心国家社会。亲爱的,关心是要实际付出的,我们不能在一个高大上的话题上粉饰自己。比如灾难,诗歌有什么用?比如腐败,诗歌有什么用?”

如果再早些,如果,我真的很好奇当她卷入到那个民主化大讨论的年代,会同其他公共知识分子会碰撞出怎样滑稽而无奈的火花。当皇城脚下的知识分子们突然看见这样一个洁净的怪物,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平衡自己的愤怒与怜悯。同样,也正因为她出道太晚,2015 年被看作女权先锋,饱受荡妇羞辱的余秀华,在 2022 年终于盼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爱情。而她是否能猜到,再次遭遇家暴之时,等待她的是被刚刚长大,更为进步的新一代女权主义者们以“婚驴”,“刽子手的帮凶”等字眼羞辱的下场。

余秀华与前夫杨储策(《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余秀华与前夫杨储策(《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不管余秀华究竟是不是“中国的奥登”,她的思想深度和长久打磨的诗歌技艺决然不是那个年代中的最好的一批。但她遭受的苦难与对苦难真诚的刻录与坚守,使她从广大中产阶级预备队中获得了重大的影响力。她们看见的是余秀华如何在荒芜而渺小的横店擦亮自己的生活的努力,从绝望中瞥见了女性的力量和勇敢。每当到这种时刻,从目的论思考的我往往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利用谁?余秀华刚火的时候,人民网,人民日报等等党宣媒体纷纷对她竖起了拇指,这场顶层力量同初出茅庐的农村女诗人的联合给沸沸扬扬的简中互联网来了一剂降压药,仿佛在呼吁让我们一起忘记“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2015 年的中文互联网的性自由和性解放还远没有 2022 年的当下如此刺激,蠢蠢欲动但还有所顾虑的城市女知识青年们似乎把真正无所顾忌的,来自农村的余秀华,当作一扇挡箭牌,让早已遍体鳞伤,所以不怕受伤的她去冲锋陷阵。如今的中国互联网充斥着数不胜数的性谐音流行语,朋友圈也见怪不怪,我不知道今天的世界的诞生,同余秀华之间能有几厘因果。但她着实为这个世界献出了太多不成比例的东西。她就这样诚实地向外界展示着作为稗子的自己的提心吊胆,反过来点金般把这些苦难变成了新的力量。

今年,余秀华两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一次是因为她写了一首祈求乌克兰和平的诗[4],被火急火燎的党的异见者们昧良心地拿来充当自己刚发明的“脑瘫都比你有良心”的金句素材。共和国的反对者们看似在加速浪潮下连连大胜,但在境内互联网敢于发声的盟友早已凋零殆尽,以一种报复性地态度吹捧余秀华在这个不擅长的领域的又一篇平庸作品。而余秀华也同大部分中国诗人一样,像一个参加祷告但从不被警察找上门的基督徒,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向上帝祈祷和平的降临。

第二件事是关于爱情,余秀华结婚了,对象是湖北农村的小伙,两人通过新时代的直播平台认识,经由微信坠入爱河[5]。她仍然践行着当年食指所论断的事情,仍然作为一株稗子,被一众麦子承认,并裹挟着,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不再提心吊胆。然而爱情的奇迹并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至少没有像我们所想的那样,一个男人一旦结了婚,之前的山盟海誓便一笔勾销,把妻子作为财产,通过半合法的暴力锉去枕边人的每一个棱角。如今两人分手,余秀华的物质幸福当然无需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局外人担心,她精神上的坚强也超乎人的想象,但伤痛永远是伤痛。每个人都有脆弱和犯错的时候,爱情的美好使人们宁愿用想象去弥补,最终自己承担欺骗自己的代价。

如果要问我,对余秀华的那首诗印象最为深刻,我想,除去标题中的《我爱你》,应该是这首《我的小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身体的残疾与健全,农村与城市的自卑与羡慕,家庭的保护与背叛,都像血迹一般洒在字里行间,然而贯穿整首诗歌的,却是那只不明人间悲欢的小狗。余秀华的狗叫小巫,小巫其实并不是一个独特的名字,整个湖北地区许多农民都把自己的狗叫小巫,巫是一个呼唤音,唤小狗回来吃饭。“我的小狗,叫小巫”,或许便是这首诗中潜藏着的另一丝绝望:她是生活在湖北横店,一个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小村的一个女人,有着平凡而无人见证的苦难。而在中国有千千万万个横店,无法分辨。自从她成名出道,不再是千千万万之一时,她获得了自己的独特性,也失去了自己作为这被忽视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个人主义者,闯入傲慢,虚饰,无根的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性,而她留下的,却是千千万万沉默之人尚未摘掉的提心吊胆。

注释:

[1] 《余秀华到底是不是个好诗人》https://posts.careerengine.us/p/5957c091d80b4a0e1d0dc222

[2] 《谈谈余秀华的诗歌以及大众阅读口味》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5NTY4OTAyMQ==&mid=205611918&idx=1&sn=660799d0f9b4770cbb4c5a59b943b75d&mpshare=1&scene=23&srcid=03142gmZoDLhWNRNAN9ozDNU#rd,2015-01-19.

[3] 《诗人食指批余秀华:评论界的严肃呢?》:http://www.pearvideo.com/video_1251620

[4] 《我乞求诗歌能够阻挡一辆坦克》: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677523.html

[5] 《46 岁余秀华:我结婚了,新郎 90 后》:https://www.163.com/dy/article/H7429QUM0514F086.html

下篇:

https://chinaspring.org/article/9238f781-34d4-4ab3-bd6e-49602a08cce2

本文由《中國之春》首發,轉載請註明出處。
作者: 青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