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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之鹰:同床异梦中苏朝,评“Uncertain Partners: Stalin, Mao, and the Korean War”(上)

作者: 阿尔卑斯之鹰

在冷战史研究的学术光谱上,有极少数著作的问世,其本身即构成一个时代的界碑。它们不仅以新颖的材料与独到的见解改写了我们对特定历史事件的认知,更在根本上动摇了既有的研究范式,为整个领域开辟出一方全新的言说空间。由俄、美、中三国学者冈察罗夫(Sergei N. Goncharov)、路易斯(John W. Lewis)与薛理泰于 1993 年合著的《不确定的盟友:斯大林、毛泽东与韩战》(Uncertain Partners: Stalin, Mao, and the Korean War),无疑正是这样一部里程碑式的开创性作品书诞生于苏联解体、档案洞开的历史契机,它犹如一道划破历史迷雾的闪电,首次向英语学界系统性地揭示了共产主义阵营内部高层决策的诡谲多变,从而根本性地挑战了此前将中苏同盟视为铁板一块、将韩战爆发视为一场精心共谋的传统宏大叙事。

《不确定的盟友》的核心论点清晰而具颠覆性:1950 年代初期的中苏同盟,远非西方观察家眼中那个基于共同意识形态而紧密团结的战略集团,而是一个由赤裸的国家利益、深刻的战略猜忌、领袖强烈的个人意志,乃至关键性的认知偏差所共同塑造的、充满内在矛盾与高度不确定性的夥伴关系。本书透过对两个关键案例——1950 年《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艰难缔结与同年韩战的仓促爆发——的精细重构,力图证明这个同盟的诞生与早期运作,尤其是在朝鲜半岛点燃战火这一重大决策上,并非一场由莫斯科精心策划、北京与平壤亦步亦趋的阴谋,而是一系列高层互动中的误判、利益算计与权力博弈在特定时空下的偶然与必然产物。这个「不确定的」同盟,从一开始就内含着日后走向分裂的基因。

本书最为人称道的贡献,不仅在于其结论,更在于其史学方法论上的突破。三位作者跨国界的合作模式,使其得以开创性地整合并交叉比对来自俄、中、美等多方的新兴史料,特别是当时刚刚浮现的前苏联档案与中国内部文献,从而建构出一个远比过去任何研究都更为立体和复杂的决策情境图像。

本篇书评的结构将依循以下四个层次展开。首先,将剖析本书如何透过对毛泽东访苏的细腻重构,揭示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背后深刻的权力博弈与互不信任。其次,将探讨本书最具革命性的部分,即其对韩战爆发决策过程中,斯大林、毛泽东与金日成三方互动的失序与误判的诠释。再次,将聚焦本书对中国在面临美军压境时,其内部就是否出兵朝鲜的激烈辩论,以及毛泽东最终决断的复杂心路历程的深入挖掘。最终,则将本书置于冷战史学史的脉络之中,评估其典范转移的贡献、与后续研究成果的对话关系,并藉以反思跨国史学合作的深远意义。

《不确定的盟友》一书最具开创性的贡献之一,便是其对 1950 年《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缔结过程的颠覆性重构。在本书问世之前,西方学界的传统认知,无论是持现实主义或意识形态主义观点,大多将此条约的签订视为共产主义阵营扩张的必然产物,是莫斯科与北京之间基于共同信仰与战略目标的自然结合。这一叙事框架下的中苏关系,即便不被视为「铁板一块」,至少也被理解为一种牢固的「兄弟同盟」。然而,本书三位作者凭藉其跨国合作所独有的多重视角与新兴档案,如抽丝剥茧般地拆解了这一历史神话。他们以极具戏剧张力的笔触,将这段被官方宣传所包裹的历史,还原为一场两个猜忌心极重的独裁者之间,围绕国家利益、主权尊严与个人威望所展开的,长达两个月的艰苦「神经战」(war of nerves)。

本书的叙事,始于 1949 年 12 月毛泽东踏上前往莫斯科的专列那一刻。作者们细致地描绘了这场历史性会面的开端,是如何笼罩在一种精心计算的冷淡与互不信任的氛围之中。书中引用了当时的亲历者记录,生动地再现了毛泽东抵达雅罗斯拉夫尔车站时,仅由莫洛托夫与布尔加宁两位政治局委员迎接的场景。莫洛托夫以僵硬的礼宾程序为由,拒绝了毛泽东在专列上共进午餐的邀请,甚至在欢迎仪式后多次拒绝陪同毛泽东前往下榻的别墅。这种近乎羞辱性的冷遇,立刻为这场峰会定下了不平等的基调。作者群敏锐地指出,这并非无心之失,而是斯大林刻意为之的下马威,旨在从一开始就确立其作为共产主义世界最高领袖的绝对权威,并试探毛泽东的底线与反应。

紧接着,本书将读者带入了 12 月 16 日当晚,那场充满双关语与心理试探的首次「毛斯会」。根据书中对师哲等中方人员回忆的细腻分析,毛泽东并未如苏方官方记录那般开门见山,而是选择了一种极具东方政治智慧的迂回策略。他并未直接提出废除 1945 年条约,而是抛出了一个着名的比喻,称他此次前来,是要做出一件「既好看又好吃」的事情。当斯大林对此表示困惑时,毛泽东解释道:「好看」意味着在国际观瞻上要体面,「好吃」则意味着要有实质性的利益。这段充满机锋的对话,被本书作者群解读为一场高明的外交博弈。毛泽东试图以一种模糊而富有弹性的方式,将谈判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暗示他所追求的,是一个既能满足中国民族主义情感(废除旧约、确立平等地位),又能为新中国带来实际援助(经济贷款、军事支持)的新型同盟关系。斯大林则故作不解,实则是以静制动,逼迫毛泽东率先亮出底牌。作者们透过对比中苏双方对此次会谈的不同记录——苏方记录的简洁直接与中方回忆的曲折生动——精准地捕捉到了两位领袖之间深刻的不信任感。他们之间的沟通,从一开始就并非同志间的坦诚交流,而是一场需要层层解码的哑谜。这场会面最终在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的僵局中结束,也开启了毛泽东随后长达数周被「软禁」于郊外别墅,只能「吃饭、睡觉、拉屎」的孤立时期。本书对这段「神经战」的细致刻画,彻底粉碎了任何关于中苏同盟是「一见钟情」式结合的浪漫想像,将其还原为一场冷酷而艰难的权力磨合。

在揭示了谈判桌上的紧张氛围后,《不确定的盟友》将其分析的重心,转向了对谈判桌下更深层次的战略动因的剖析。本书一个极为重要的论点是,斯大林在 1949 年底对华政策的核心,始终被一对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双重盘算所主导:既要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打造成其在全球、特别是在远东地区对抗美国的关键战略资产;又要不惜一切代价,防止这个潜在的巨大盟友演变为一个不受其控制的、具有独立意志的「亚洲铁托」。这种既想利用又想控制的矛盾心态,贯穿了整个谈判过程,并最终体现在条约的文本与秘密协议之中。

作者群首先论证了斯大林最终同意与中国缔结新约的根本动因,源于其对全球冷战格局的宏观判断。随着 1949 年苏联成功试爆原子弹与北约的成立,冷战的阵营对抗日益加剧。在欧洲战线趋于稳固的背景下,亚洲的战略地位显着提升。书中指出,斯大林深恐在「失去」中国之后,美国会转而与毛泽东政权达成某种形式的妥协,从而使苏联在远东陷入战略孤立。艾奇逊于 1950 年 1 月发表的「防御圈讲话」,虽在表面上将台湾与朝鲜半岛排除在外,但在斯大林这样多疑的决策者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诱使共产主义阵营误判的烟幕弹。因此,与新中国缔结一个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军事同盟,将北京彻底、公开地拉入莫斯科的轨道,并以此斩断其与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之间任何可能的联系,成为斯大林的当务之急。这是他愿意放弃 1945 年条约所带来的部分显性利益,以换取一个更具全局性战略价值的同盟的根本原因。

然而,本书更为深刻的洞见,在于其揭示了斯大林在慷慨给予的背后,所布下的重重控制之网。作者们开创性地披露并详细分析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附件——《补充协定》这一长期不为人知的秘密议定书。该协定规定,禁止「第三国公民」在中国的东北和新疆地区居住或从事工业、金融、贸易等活动,而苏联则在其远东与中亚地区实行对等限制。表面上看,这是一项对等条款,但作者们一针见血地指出,考虑到苏联早已对其边疆地区实行严密的排外控制,这一协定实际上是为苏联在中国最重要的两个战略边疆地区——工业化的东北与地缘关键的新疆——划定了一个排他性的势力范围。这不仅是对中国主权的严重侵犯,更是斯大林试图从地缘上对中国进行「锁定」,防止任何西方势力渗透的具体体现。

此外,本书还透过对苏联驻华总顾问科瓦廖夫(Ivan V. Kovalev)向斯大林提交的秘密报告的分析,进一步佐证了斯大林对毛泽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科瓦廖夫的报告,充满了对毛泽东「民族主义」、「农民习气」以及与党内「亲美派」关系不清的指控。这些报告,无论其内容是否属实,都精准地迎合了斯大林内心深处对一个不受驾驭的中国革命的恐惧。作者们认为,斯大林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充满猜忌的有色眼镜来看待毛泽东的,因此,他在谈判中所做的每一项让步,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秘密的「对冲」安排。无论是关于旅顺港的最终归还时间,还是中长铁路的管理权移交,斯大林都在表面让步的同时,透过其他秘密谅解或条款的解释权,为苏联保留了随时可以介入或延迟履行的后门。这种复杂的双重博弈,正是斯大林作为一个帝国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其外交手腕老辣与阴沉之处的绝佳体现。

与本书对斯大林深层动机的冷峻剖析相对应的,是其对毛泽东在莫斯科期间所面临的艰难处境与其高超应对策略的同情之理解。作者们并未将毛泽东简单地描绘成一个被动的、任由斯大林摆布的弱者,而是将其塑造为一个在巨大实力差距面前,清醒地认识自身困境,并善于将劣势转化为谈判筹码的、成熟而坚韧的革命战略家。毛泽东在莫斯科的两个月,是一场在「一边倒」的既定国策框架下,为争取国家利益最大化而进行的,一场充满智慧、耐心与屈辱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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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首先阐明了毛泽东采取「一边倒」政策的历史必然性。对于刚刚结束百年战乱、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而言,其在国家安全与经济重建两方面,都面临着无可回避的巨大挑战。在外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对新政权充满敌意,并继续支持盘踞台湾的国民党集团;在内部,经济濒临崩溃,恢复工业生产、稳定金融秩序的任务刻不容缓。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下,寻求苏联——当时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援助与安全保障,成为唯一现实可行的选择。作者们强调,毛泽东的这一决策,固然有意识形态上的亲近感,但更深层次的是一种基于冷酷现实主义的战略考量。他深知,要获得苏联的援助,就必须在某些方面付出代价。

正是在这种清醒的认知下,毛泽东在莫斯科的斗争策略体现出高度的灵活性与原则性。本书花了大量篇幅来分析毛泽东如何利用其表面的「弱者」姿态,对斯大林进行反向施压。在被冷落于别墅期间,毛泽东并非完全被动地等待。他一方面透过各种渠道,故意向外界流露出自己的不满与焦虑,甚至放出「想回国」的风声。这些信息,经由西方媒体的放大,塑造出一个「毛泽东被斯大林软禁」的国际形象,使得斯大林在道义和宣传上都承受了巨大压力。作者们认为,1950 年 1 月 2 日毛泽东接受塔斯社记者采访,公开表示他访问的目的之一是处理「现存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问题,是这场心理战的点睛之笔。这一方面是向国内外宣示他此行的核心目标,满足国内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另一方面,更是将斯大林逼到了墙角——如果谈判破裂,那么拒绝废除不平等旧约的责任,将完全由苏方承担。

而在具体的谈判策略上,本书对毛泽东提出的「三个方案」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与莫洛托夫、米高扬的关键会谈中,毛泽东提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缔结全新的、平等的条约;中策是就现有条约发表一份联合声明,承认其基本原则但搁置细节;下策是维持现状,只发表一份声明,不涉及条约问题。作者们精辟地分析道,这三个方案的设计,实际上是将选择的难题抛给了斯大林。下策将使中苏关系的裂痕公开化,是斯大林绝不愿看到的;中策则充满了不确定性,给予了未来的中国政府极大的回旋空间。因此,尽管缔结新约意味着苏联将放弃部分在华特权,但这却是唯一能够确保将中国牢牢纳入其战略轨道的方案。透过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毛泽东成功地将斯大林引导到了他所预设的路径上。此外,毛泽东坚持由周恩来而非自己来主持具体的条约谈判并最终签字,也被本书解读为一种深思熟虑的政治安排。这不仅符合中共党内的职权分工,更在象征意义上,将他这位最高领袖与条约中那些不可避免的、有损主权的妥协(如秘密协定)进行了切割,维护了其个人的超然地位与历史形象。

《不确定的盟友》一书的学术价值,不仅体现在其颠覆性的结论,更体现在其严谨扎实的史学方法。在那个苏联档案刚刚开启、中国档案依然深锁的年代,作者群展现了非凡的史料挖掘与文本解读能力,为后来的冷战史研究树立了一个「多方档案、交叉互证」的典范。这种治学路径,与沈志华教授后来所大力倡导和实践的「档案求真」精神,可谓异曲同工,气脉相通。

本书最值得称道的,是其处理和分析不同来源、不同立场的史料时所展现出的高度思辨性。作者们并非简单地将某一方的记录奉为圭臬,而是将它们并置对勘,从彼此间的矛盾、差异、甚至沉默之处,发掘出潜藏的历史真相与更深层次的动机。前文提及的首次「毛斯会」,便是绝佳的例证。苏联的官方会议记录,呈现的是一场公事公办、议题明确的外交会晤,毛泽东直接提出了条约问题。而师哲等人的回忆录,则描绘了一场充满东方智慧与含蓄试探的心理对决。本书作者并未轻率地否定任何一方,而是敏锐地指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本身就反映了中苏双方在政治文化、沟通方式以及对此次会晤的定位上的巨大差异。苏方追求的是效率与结果,而中方(特别是毛泽东)则更看重氛围的营造、姿态的摆布与心理的较量。正是透过对比这两种叙事的「温差」,作者们成功地还原了那场会晤中,表面的客套与内在的紧张并存的复杂情境。

同样,在处理科瓦廖夫的报告这类带有强烈个人偏见的史料时,本书也展现了成熟的史家智慧。作者们并未全盘采信科瓦廖夫对毛泽东的种种负面描述,而是将其视为一种「信息渠道」本身来进行分析。他们探讨的是,科瓦廖夫为何要这样写?他的报告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客观事实,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迎合斯大林的多疑心态?这些报告被斯大林阅读后,又如何反过来影响了苏方的决策?透过这样一种将史料本身「问题化」的处理方式,作者们不仅仅是在利用档案,更是在解剖档案生成的机制及其在权力运作中所扮演的角色。

可以说,《不确定的盟友》一书在方法论上的最大启示,便是证明了在处理像中苏关系这样高度敏感和复杂的历史议题时,单一国家的档案或单一视角的叙事,是远远不够的。唯有将来自不同行动方、处于不同权力位置的参与者的记录——无论是官方文件、个人回忆、还是第三方观察——置于同一分析框架下进行反覆比对与质疑,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逼近历史的真实。这种建立在扎实考证与严谨互证基础上的历史重构,使得本书的论点极具说服力,也使其得以在后续更多档案不断涌现的三十年间,其核心框架依然屹立不倒。这不仅是本书的成功,更是史学研究方法论的一次重要胜利。

在本书问世之前,西方学界对朝鲜战争爆发的主流诠释,长期在两种简化的极端之间摆荡:一方是早期官方色彩浓厚的「斯大林阴谋论」,认为韩战完全是莫斯科精心策划,旨在测试西方决心并扩张其全球势力的代理人战争;另一方则是修正主义史学兴起后,强调战争源于朝鲜半岛内部复杂的「内战」因素,以及南方李承晚政权的不断挑衅。无论哪种观点,都或多或少地将共产主义阵营视为一个目标协同、行动一致的整体。然而本书以其开创性的多方档案互证,彻底瓦解了这一前提。它石破天惊地指出,韩战的爆发,既非一场自上而下的精密共谋,亦非单纯的半岛内战失控,而是一场在脆弱的同盟框架内,由三个核心行为者——金日成、斯大林与毛泽东——各自基于不同的战略私利、片面的信息以及致命的误判,共同促成的一场战争。作者们透过对前苏联外交档案与相关人士回忆的梳理,清晰地勾勒出金日成才是那场战争最积极、最执着的推动者。书中指出,早在 1949 年 3 月,金日成首次访问莫斯科时,便已向斯大林提出了以军事手段统一朝鲜半岛的初步构想。然而,当时的斯大林,出于对美军仍在南韩驻扎、苏联尚无原子弹以及欧洲柏林危机悬而未决等多重因素的考量,明确拒绝了金的冒险计画,仅仅同意他可以透过在三八线地区制造摩擦与支持南方游击队的方式,来动摇李承晚政权。

本书极为精彩地描绘了从 1949 年中至 1950 年初,斯大林态度发生转变的微妙过程与关键节点。作者们认为,这一转变并非源于苏联全球战略的主动进攻,而是在一系列内外因素的催化下,被动地朝向「默许」方向移动的结果。首先,金日成从未放弃其统一朝鲜的雄心。他一方面不断向莫斯科夸大南方游 - 击战的成果与人民的革命热情,描绘出一幅旦夕可下的乐观图景;另一方面,他又巧妙地利用南韩方面的好战言论与边界挑衅,向斯大林渲染北方所面临的「威胁」,从而将其军事进攻计画包装为一场必要的「反击」。

其次,也是最为关键的,是国际战略格局在 1949 年下半年的急剧变化。作者们强调了三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第一,1949 年 8 月,苏联成功试爆原子弹,打破了美国的核垄断,这极大地增强了斯大林在与西方进行高风险博弈时的心理筹码;第二,1949 年 10 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共产主义阵营的力量空前壮大,这让斯大林看到了在亚洲开辟新战线以分散美国在欧洲注意力的可能性;第三,1950 年 1 月,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发表演说,在阐述美国西太平洋「防御圈」时,并未明确包含朝鲜半岛。尽管本书作者与后续多数学者都同意,斯大林未必会天真地将此演讲视为美国弃守南韩的「绿灯」,但他极有可能将其解读为,美国对朝鲜半岛的战略承诺存在高度模糊性,这为一场速战速决的军事行动提供了可乘之机。

正是在这一系列有利条件的汇集下,斯大林最终在 1950 年 4 月金日成再度秘密访苏时,对其动武计画给予了「有条件的批准」。《不确定的盟友》深刻地揭示了斯大林此刻心态的复杂性。他并非一个渴望战争的赌徒,而是一个精于计算的机会主义者。他的批准,建立在几个严格的前提之上:其一,金日成必须保证这是一场速决战,在美国来得及做出大规模干预之前就底定大局;其二,金日成必须营造出战争是由南方率先挑起的假象,以便苏联在国际上规避责任;其三,也是本书最具洞见的发现,斯大林将金日成的计画与更宏大的中苏关系联动起来,他明确要求金日成,必须就此事征得毛泽东的同意与支持。作者们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步棋,充分暴露了斯大林的老谋深算。他透过将毛泽东拉入决策环节,不仅为这场冒险上了一道「双重保险」,更在实际上,是将未来可能出现的最坏局面——即美国干预后,需要地面部队介入收拾残局的责任——巧妙地预先转嫁到了中国的肩上。斯大林从头至尾的盘算,都是让苏联在这场冲突中获取最大的战略利益(削弱美国、巩固远东势力范围),同时承担最小的风险,而中国,则成为了他这盘棋局中一枚至关重要却又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如果说斯大林在韩战决策中扮演了一个精明而冷酷的授权者角色,那么毛泽东的处境,则要被动与尴尬得多。本书首先阐明,在 1950 年初,毛泽东的战略重心明确无误地聚焦于一个目标:解放台湾,完成中国的最终统一。为此,他不仅集结了最精锐的第三野战军数十万大军于东南沿海,进行艰苦的渡海作战训练,更在刚刚结束的莫斯科之行中,费尽心力从斯大林那里争取到了建立海军与空军的援助承诺。对于毛泽东而言,朝鲜半岛的局势,虽值得关注,但其优先级远远排在台湾问题之后。他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在东南战事一触即发之际,东北边境再生事端,从而使自己陷入两线作战的战略窘境。

然而,作为新晋的亚洲革命领袖,毛泽东又无法在道义上彻底回绝金日成的统一请求。书中细致地分析了中朝两党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包括在中国抗日战争与内战期间,大量朝鲜族官兵加入中共军队,为中国革命的胜利流血牺牲。这层「鲜血凝成的友谊」,使得毛泽东在面对金日成的求助时,背负着沉重的「国际主义」道义压力。更何况,斯大林已经将「亚洲革命」的领导责任,在理论上交给了北京。如果在朝鲜问题上表现出丝毫的退缩,不仅有损其革命领袖的威望,更有可能引发斯大林的猜忌,从而危及刚刚到手、对解放台湾至关重要的苏联援助。

正是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中,毛泽东迎来了 1950 年 5 月金日成的秘密来访。书中指出,金日成向毛泽东传达了斯大林已经批准其计画的讯息,并寻求毛泽东的最终「同意」。作者们认为,此时的毛泽东,实际上已经被逼到了墙角。斯大林已经将「球」踢给了他,如果他否决金的计画,那么破坏朝鲜统一、违背革命道义的责任,将由他一人承担,并且必然会得罪斯大林。因此,毛泽东除了表达原则性的同意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本书更深刻地揭示了毛泽东在「同意」的背后,所做的微妙的风险规避努力。他反覆向金日成诘问一个核心问题:如果美国介入,你们有何预案?金日成则以极度自信的口吻,向毛泽东重复了他在莫斯科对斯大林所作的保证:战争将在数周内结束,美国来不及干预。书中特别提到一个关键细节:毛泽东虽然表示了同意,但他同时也表达了对美军干预的深切忧虑,并提出如果情势恶化,中国可以向边境调集军队,以备不时之需。金日成对此提议反应冷淡,坚称仅凭朝鲜人民军自身的力量便足以取胜。这一细节,极为传神地刻画了毛泽东的矛盾心态:他一方面无法阻止战争的列车启动,另一方面又在竭力为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做着有限的准备。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作者们透过后续史料证明,尽管毛泽东不情愿地为金日成的计画背了书,但金日成和斯大林,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却对他完全封锁了关于具体作战计画与进攻发起时间的任何信息。毛泽东这位「不确定的盟友」,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与华盛顿的杜鲁门一样,是从新闻广播中得知消息的。他被动地、不明不白地,就被绑上了一辆驶向悬崖的战车。

作者们犀利地指出,韩战之所以以如此鲁莽和灾难性的方式爆发,其根源在于中苏朝这个所谓的「同盟」内部,存在着致命的结构性缺陷。这个同盟,从未建立起一套有效的联合分析、情报共享与共同决策的机制。三方之间的互动,并非制度化的战略协调,而是一种极度个人化的、充满信息壁垒与信任赤字的「零碎决策」(came in bits and pieces)模式。

本书的核心论点之一,便是韩战的最终决策,「从未被三个国家彻底协调或审查过」。每一个决策者,都是在一种「信息黑洞」中,基于被对方针对性地「喂养」的、片面乃至虚假的信息来进行判断的。金日成向斯大林和毛泽东极力夸大南方的革命形势,声称只要人民军的刺刀轻轻一触,南方内部就会爆发二十万党员的大起义。这一虚假的承诺,成为斯大林和毛泽东评估战争风险时的一个关键变量,极大地降低了他们对战争长期化的预期。同样,斯大林在向毛泽东施压时,也可能夸大了他对金日成计画的支持程度,从而迫使毛泽东不敢轻易反对。而毛泽东在表达原则性同意时,其内心深处对美国干预的忧虑,也并未被金日成和斯大林真正重视。

这种信息的不对称,根源于同盟内部深刻的「信任赤字」。尽管他们在公开宣传中互称「同志」与「兄弟」,但在私下里,猜忌与防范才是彼此关系的底色。斯大林始终将毛泽东视为一个潜在的、不受控制的民族主义者,他利用朝鲜问题,既是为了在亚洲牵制美国,也是为了更深地控制中国,使其在安全上更加依赖苏联。毛泽东则对斯大林这位长期以来对中国革命指手画脚、甚至一度试图分裂中国的「老大哥」充满警惕,他参与朝鲜决策,与其说是出于革命热情,不如说是为了避免被斯大林抓住把柄,确保苏联对华援助的履行。而金日成,这位在苏联扶植下上台的年轻领袖,则游走于两大巨人之间,巧妙地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与各自的战略需求,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他既需要斯大林的军事援助,又需要毛泽东的政治背书与潜在的地面支援,但他对两者都怀有戒心,不愿让渡战争的主导权。

正是这种各怀鬼胎、彼此防范的心态,使得任何真诚的战略沟通都无法进行。他们之间没有召开过一次三方首脑会议来共同评估战局、协调计画;所有的沟通,都是透过双边的、充满外交辞令与刻意隐瞒的秘密渠道进行的。其结果,便是一场由三个同床异梦的盟友,基于对彼此意图的错误解读和对敌人反应的轻率预判,共同导演的历史悲剧。作者们的这个核心论断,不仅为韩战起源提供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新解释框架,更深刻地揭示了所有建立在个人权威而非制度互信之上的同盟关系,其内在的脆弱性与致命风险。这种洞见,超越了韩战本身,对理解整个冷战时期乃至当代的国际关系,都具有深远的启示意义。

2025 年 10 月 30 日上传

本文由《中國之春》首發,轉載請註明出處。
作者: 阿尔卑斯之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