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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ven:普京时代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历史与现状(上)

作者: Raven

自弗拉基米尔·普京于世纪之交登上俄罗斯权力顶峰以来,一股持续未断的政治流亡潮便从俄罗斯本土涌向世界各地,其规模与构成随着克里姆林宫国内政策的演变而呈现出阶段性的剧烈波动。这个由寡头、政客、记者、活动家乃至数十万普通专业人士组成的散居群体,既是普京时代政治压制的直接产物,也是一股试图从外部影响俄罗斯未来的重要力量。然而,这条流亡抗争之路充满了深刻的困境:领导权的争夺、战略路线的根本分歧、对外部资源的依赖、与国内民众日益加深的隔阂,以及在东道国复杂地缘政治棋局中的艰难求存。本文旨在全面梳理其起源、演变、内部生态与外部挑战,描绘一幅关于流亡、分裂与不懈抗争的画卷。

一、

普京时代的俄罗斯政治流亡并非一个单一事件,而是一个由国内政治气候不断恶化所驱动的、历时二十余年的动态过程。每一次克里姆林宫压制策略的升级,都如同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一圈新的、特征鲜明的移民涟漪。这些浪潮在时间上前后相继,在构成上层层叠加,共同塑造了今日海外反对派散居群体的复杂面貌。我们可以清晰地将其划分为三个主要阶段,每一阶段都反映了政权的控制手段与反对派抗争形态的深刻变迁。

第一波浪潮(21 世纪初至 2011 年)可以被定义为“无声的人才流失与寡头的选择性流亡”。这一时期的政治色彩相对模糊,但其对俄罗斯社会资本的掏空效应却极为深远。普京上台初期,其核心任务是巩固垂直权力体系,重新确立国家对战略性经济部门的控制,并对叶利钦时代崛起的寡头阶层进行“规训”。这一过程直接改变了俄罗斯的商业与政治生态。对于那些不愿或无法适应新规则的商界精英而言,将资本与家人转移至更安全、法治环境更可预测的西方国家,成为一种理性的经济选择。伦敦、西班牙、塞浦路斯等地涌入了大量俄罗斯的金融资本,形成了所谓的“伦敦格勒”现象。这股资本外流伴随着一场高质量的人力资本流失,大量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专业技能的年轻专业人士,为寻求更好的职业发展和生活方式而移居德国、美国、加拿大和以色列。尽管这一时期的移民政策较苏联时代更为自由,但其本质仍是一种“用脚投票”,反映了对普京治下俄罗斯未来确定性的不信任。

然而,在这一看似以经济和职业动机为主导的浪潮中,蕴含着深刻的政治伏笔。其中最关键的标志性事件,莫过于 2003 年尤科斯石油公司总裁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被捕。霍多尔科夫斯基不仅是一位商业巨头,也开始涉足政治,资助反对派政党和公民社会项目,这被普京视为对其权力的直接挑战。他的被捕与长达十年的监禁,向整个俄罗斯精英阶层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财富无法保障政治安全,司法系统可以被用作清除异己的政治工具。与此同时,一些叶利钦时代的寡头,如曾是政坛操盘手的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和传媒寡头弗拉基米尔·古辛斯基,因与普京交恶而被迫自我流亡,成为第一批高调的政治流亡者。别列佐夫斯基在伦敦度过了十余年的流亡生涯,持续资助反克里姆林宫活动,并与其他流亡者合作揭露俄政府的暗杀和侵权事件,直至 2013 年离奇去世。他们构成了海外反对派的早期雏形。因此,第一波浪潮虽主体“无声”,但其内部已经包含了后来反对派的两个核心要素:流亡的资本与流亡的政治野心。霍多尔科夫斯基的悲剧,则为后来的政治驱动型流亡埋下了深刻的伏笔,预示着经济自由与政治压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第二波浪潮(2012 年至 2021 年)则是一场旗帜鲜明的政治性流亡,其直接催化剂是 2011-2012 年因杜马选举舞弊而爆发的莫斯科博洛特纳亚广场大规模抗议活动。这场被称为“白丝带运动”的抗议,是普京时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城市中产阶级政治动员,也招致了当局的严厉镇压。随后的“博洛特纳亚案件”对数十名抗议者进行了政治审判,制造了一种寒蝉效应。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俄罗斯的政治空间开始系统性地收缩。2012 年通过并在此后不断扩大适用范围的《外国代理人法》,成为克里姆林宫压制公民社会的核心法律工具。该法律将任何接受境外资助从事模糊定义的“政治活动”的组织和个人贴上具有污名化色彩的标签,迫使大量非政府组织、独立媒体和人权机构陷入法律和财务困境,最终走向关闭或流亡。这一时期,政治迫害的目标变得更加精准,直接对准了那些有组织能力的活动家、记者、公民社会领袖和反对派政治人物。他们中的许多人面临着出于政治动机的刑事起诉,流亡不再是预防性选择,而是逃避牢狱之灾的唯一途径。

国际象棋世界冠军、长期批评普京的加里·卡斯帕罗夫于 2013 年因担心受到迫害而离开俄罗斯,标志着这一波标志性人物流亡的开始。随后,阿列克谢·纳瓦利内的反腐败基金会(FBK)声名鹊起,其成员和支持者也开始面临持续的打压。2014 年吞并克里米亚和随之而来的与西方的对抗,进一步加剧了国内的“围城心态”和对异议的零容忍。前国家杜马议员德米特里·古德科夫因其反对派立场和参选计划,在 2021 年遭到当局警告和家人安全威胁后被迫出逃。同年,当局将纳瓦利内的网络宣布为“极端组织”,其主要团队成员大多在此前后逃往海外。这一阶段的流亡者,构成了第一批有组织、有明确政治诉求、且在海外积极从事政治活动的反对派核心力量。他们将活动基地设在邻近的波罗的海国家(如立陶宛、拉脱维亚)和西欧,开始建立流亡媒体、组织政治论坛、并游说西方政府,试图将海外的基地转化为对抗克里姆林宫的前线。

第三波浪潮(2022 年 2 月至今)是普京时代迄今为止规模最庞大、构成最多元、影响最深远的一次人口大出逃,其最直接的驱动力便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俄罗斯的社会和政治面貌,也催生了一场被形容为“世纪大逃亡”的移民海啸。据不同机构估计,仅 2022 年一年,就有 80 万至超过 100 万俄罗斯公民离开国家。这次史无前例的浪潮,根据其内部的触发事件和人口特征,又可细分为三个相互关联的子浪潮。第一个子浪潮发生在战争爆发初期的 2022 年 2 月至 3 月,可称之为“良知与恐惧的逃离”。在入侵行动开始后的几周内,大批记者、政治家、科技工作者和文化名人迅速离开。他们的动机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出于对侵略战争的强烈道义反对,认为留在一个发动非正义战争的国家并为其纳税是不道德的;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直接恐惧。克里姆林宫迅速出台了严苛的《虚假新闻法》,任何对军队行动的“不实报道”都可能面临最高 15 年的监禁。这实际上将任何形式的反战言论和独立新闻报道都定为犯罪,导致俄罗斯仅存的独立媒体空间被彻底摧毁。

据估计,战争的第一个月内,至少有 1000 名记者和 5 万至 7 万名 IT 从业人员逃离俄罗斯。第二个子浪潮发生在 2022 年夏季,是一场“有准备的撤离”。这一波移民主要包括中上层阶级的家庭和企业主。他们需要更多时间来处理在俄资产、安排家庭和结束业务。他们的离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性选择,反映出他们对俄罗斯在国际孤立和严厉制裁下已无经济和个人发展前途的判断。据估计,约有 15000 名百万富翁在 2022 年离开了俄罗斯。第三个,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子浪潮,由 2022 年 9 月 21 日宣布的“部分动员令”引爆。这项命令引发了全国性的恐慌,数十万适龄男性公民为了逃避被征召入伍派往乌克兰战场而仓促出逃。据估计,有 40 万至 70 万俄罗斯人因此在短短几周内涌向边境。这一波逃亡潮的目的地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签证政策和地理位置的限制。初期,由于欧洲国家迅速收紧了对俄公民的入境政策,大量移民涌入对俄罗斯免签的“近邻”国家,如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和土耳其。这些地方成为了新流亡者的主要聚集地和临时中转站。这一波移民潮的显著特征是其人口构成的“精英化”:他们普遍年轻化(86% 在 45 岁以下)、高学历(80% 拥有大学学位)且来自大城市。这场史无前例的“人才流失”集中在对俄罗斯未来发展至关重要的 IT、学术、媒体和创意等领域,对俄罗斯社会造成了难以估量的长期损害。更重要的是,这批被称为“relokanty”(迁移者)的新流亡者,构成了当代海外反对派社群的主体,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人力资本,但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法律和经济不稳定性,深刻地改变了海外反对派的生态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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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俄罗斯海外反对派的领导层景观远非铁板一块,它更像一个由数个引力中心组成的星系,每个中心都由一位或多位核心人物主导,拥有独特的组织网络、战略思想和政治愿景。这些派系之间的互动——时而合作,时而竞争,甚至公开冲突——共同塑造了海外反对派的整体动态,也暴露了其最深刻的弱点:在“反对什么”上高度一致,但在“建设什么”上存在根本分歧。

流亡的“老兵”——霍多尔科夫斯基与卡斯帕罗夫的持久影响力,构成了反对派中经验最丰富、国际联系最广泛的一极。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这位前尤科斯石油公司总裁和普京时代最著名的政治犯,在经历十年牢狱并于 2013 年流亡后,迅速转型为海外反对派最重要的资金支持者和组织者之一。他以伦敦为基地,构建了一个多层次、多功能的活动网络。其核心是他在 2001 年创立、2014 年从流亡地重启的“开放俄罗斯”基金会,旨在支持俄罗斯公民社会的发展。除此之外,他的网络还催生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媒体项目,如 MBKh Media 和专门从事深度调查的“档案中心”(The Dossier Centre),后者以揭露克里姆林宫的秘密行动而闻名。2022 年战争爆发后,他的网络迅速启动了名为“方舟”(Kovcheg)的人道主义项目,在埃里温、伊斯坦布尔等城市为新流亡者提供临时住所、法律和心理援助,成为流亡社群内部互助网络的核心。

霍多尔科夫斯基的战略体现了深刻的实用主义色彩,他着眼于长期的制度变革和社群建设,强调为流亡者提供实际支持,并利用其在西方政商界的广泛联系施加影响。与他并肩的另一位“老兵”是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自 2013 年流亡海外后,卡斯帕罗夫以其不妥协的强硬反普京立场和卓越的国际声望,成为反对派在国际舞台上的重要代言人。他的政治活动主要通过他与他人共同创立的“自由俄罗斯论坛”展开。该论坛自 2016 年起在立陶宛维尔纽斯定期举行,已成为规模最大、参与者最多元的反对派定期会议,旨在为不同派别的活动家提供一个交流、辩论和协调立场的平台,扮演着一个“大帐篷式”政治联盟的角色。卡斯帕罗夫的策略核心是高层国际游说和意识形态的整合,他坚持认为普京政权是一个法西斯政权,必须被彻底击败,并致力于影响西方国家采取更强硬的对俄政策。这两位“老兵”尽管在 2022 年共同发起了“俄罗斯反战委员会”,但他们的战略侧重点仍有不同:霍多尔科夫斯基更注重内部的社群建设和公民社会基础,而卡斯帕罗夫则更侧重于外部的政治联盟和高层倡议。

与“老兵”的广泛网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外的纳瓦利内运动,它以其高度的组织纪律性、明确的领导核心和聚焦的斗争叙事,成为反对派中最具战斗力和知名度的派系。由阿列克谢·纳瓦利内于 2011 年创立的“反腐败基金会”(FBK),在 2021 年被俄罗斯当局列为“极端组织”并遭到血洗后,其核心团队几乎全员转移至海外,主要集中在立陶宛维尔纽斯。在纳瓦利内中毒、被监禁并最终于 2024 年 2 月在狱中去世后,这个流亡的组织经历了痛苦而迅速的转型。纳瓦利内的遗孀尤利娅·纳瓦利娜娅迅速崛起,从一位“第一夫人”式的角色转变为整个运动的象征性和政治领袖。她在慕尼黑安全会议和欧洲议会等国际舞台上发表了措辞激昂的演讲,承诺将继承丈夫的事业,并呼吁西方社会将普京政权视为“有组织的犯罪集团”而非传统政治对手来打击,具体措施包括调查帮助普京隐藏资金的金融网络。

在组织层面,FBK 的核心领导层由玛丽亚·佩夫奇赫、伊万·日丹诺夫等人构成,他们延续了 FBK 的核心使命——通过精心制作的视频调查,揭露俄罗斯高层的腐败行为,例如其关于“普京宫殿”的调查在全球引起了巨大反响。同时,他们的活动已显著扩展至国际游说领域,特别是创建并推广一份包含数千名普京政权支持者的制裁名单(“FBK 6000 人名单”),并向西方政府施压要求实施这些制裁。FBK 保持着一个紧密、层级化的组织结构,专注于单一且极具动员能力的反腐败叙事。其主要战略是通过信息战来削弱普京政权在国内和国际上的合法性。然而,这种高度聚焦的策略也使其受到批评,认为其对流亡社群的实际需求关注较少,且在与其他反对派派系的合作中表现出一种宗派主义的排他性。

在反对派光谱的另一端,出现了一股新的激进力量,其代表人物是伊利亚·波诺马廖夫。作为 2014 年唯一投票反对吞并克里米亚的国家杜马议员,波诺马廖夫被迫流亡,现居基辅。他代表了反对派中最具争议性的一翼——武装抵抗。他公开倡导通过武装斗争推翻普京政权,并担任在乌克兰境内作战的“自由俄罗斯军团”等俄罗斯志愿武装团体的政治代表。这些团体由俄罗斯军队的叛逃者和志愿者组成,参与了对俄罗斯边境地区的袭击。此外,波诺马廖夫还发起了“人民代表大会”,该机构由一些前民选代表组成,自视为俄罗斯的过渡性流亡议会,旨在为后普京时代的权力真空制定法律框架。他还创办了《二月早晨》等媒体,旨在鼓动俄罗斯国内的直接行动和武装反抗。波诺马廖夫的策略是为那些选择与乌克兰并肩作战的俄罗斯公民提供政治合法性并加以整合,他坚信只有武力才能带来政权更迭。这一立场使他与其他主要致力于非暴力抗争的自由派反对派系形成了鲜明对比,并常常被后者排斥。然而,他的存在反映了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一部分反对派人士对和平变革路径的彻底绝望。

除了这些传统的政治派系,一批新的媒体人物和公共知识分子已经崛起为塑造侨民舆论和政治议程的关键力量,可以称之为“准政治家”。他们的影响力不依赖于正式的组织结构,而是建立在庞大的、去中心化的数字受众之上。拥有超过 230 万 YouTube 订阅者的视频博主马克西姆·卡茨(Maxim Katz)现居以色列,他每天发布逻辑清晰、数据详实的分析视频,系统性地反驳俄罗斯国家宣传,为数百万俄语观众提供了重要的另类信息源。然而,他与纳瓦利内阵营的公开争执也凸显了流亡圈内的个人矛盾和分裂。政治学家叶卡捷琳娜·舒尔曼(Ekaterina Schulmann)现居柏林,通过其拥有 120 万订阅者的 YouTube 频道,她为流亡社群提供了严谨的学术性分析,将复杂的俄罗斯政治进程解释给广大公众,扮演了流亡社群首席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前能源部副部长弗拉基米尔·米洛夫(Vladimir Milov)则为反对派提供了关键的经济专业知识,他定期发布关于制裁对俄罗斯能源行业实际影响的深入分析。这些数字意见领袖的崛起,标志着反对派领导模式的根本性转变,在一个地理分散、数字互联的时代,通过控制叙事和提供可靠信息来建立影响力,已变得与建立传统政治组织同等重要。

这些主要派系和人物之间的深刻分歧,远不止是战术层面的选择,更根植于一场尚未解决的、关于后普京时代俄罗斯国家身份的根本性辩论。FBK 的反腐议程,在某种意义上暗示着,只要清除了顶层的腐败集团,俄罗斯就能成为一个“正常”的、现代的欧洲国家。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公民社会建设计划,则认为需要更深层次的社会变革。而波诺马廖夫的武装路线,则主张必须彻底摧毁现有的国家机器。近年来在流亡社群中兴起的关于“去殖民化”的激烈辩论,更是将这一身份认同危机推向了顶峰。这场辩论的核心是:俄罗斯的帝国主义本质是否是其当前政治体制的根源?一个民主的俄罗斯是否必须首先放弃其帝国遗产,甚至走向联邦解体?在柏林的抗议活动中,关于应该使用传统的俄罗斯三色旗还是象征着“没有战争和独裁的俄罗斯”的白蓝白旗的争论,正是这场身份认同斗争的生动缩影。反对派尚未就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是“收复”一个被普京“窃取”的俄罗斯,还是彻底告别其帝国历史,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达成共识。这种未能解决的身份认同危机,是其无法形成统一战线的最核心的意识形态断层,也是其最主要的弱点。

2025 年 8 月 22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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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a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