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雪评时事:伦敦会议中责任风险与人权伦理的思考
《两岸人谈新闻》:回顾当周台湾及两岸新闻要点,以严谨而轻松的方式,让两岸听众知悉重要新闻的来龙去脉。台湾中央广播电台温大同先生采访住在加拿大的民运领袖、资深媒体人、作家盛雪。
主持人:各位听众好,这里是中央广播电台,您现在收听的节目是两岸新闻导报。我是节目主持人温大同,今天节目第一个单元是两岸人谈新闻,访问的是盛雪女士。盛雪女士,你好。
盛雪:主持人好,听众朋友好。
主持人:我们来看这个新闻。独立中文笔会与国际笔会于 11 月 14 日在英国伦敦举行了 2025 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奖会暨“中国监狱与国际战争”讲座。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作家和英国的华人作家齐聚一堂。曾多次因为报道真相而入狱的资深中国记者高瑜获颁“自由写作奖”;目前仍被关押在中国监狱的公民记者、人权维权人士张海涛,以及人权律师丁家喜,获颁“写作勇气奖”。
这次在英国举行的活动可说是盛况空前,现场座无虚席,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在英国作家的张戎女士亲临会场,为高瑜女士颁发“自由写作奖”,并播放了高瑜女士的视频感言。由于高瑜女士本人无法出席,由盛雪女士代表她领奖,并宣读了她获奖词的英文节选。张海涛的妻子和丁家喜的妻子都代先生领奖。
颁奖结束后,大会举行了“中国监狱与监控”的讲座。《香港观察》创办人之一罗杰斯,来自新疆的前肿瘤外科医生安华托帝,曾被中共关押三年两个月的澳洲籍华裔女记者成蕾,以及法轮功修炼者、人权受害者家属丁乐斌,都参与了这场讲座。他们谈到了香港、新疆,记者、人权工作者以及法轮功修炼者所遭受迫害的情况。
这次会议也有许多著名作家出席,例如张戎、严歌苓、罗杰斯,以及曾在重庆大学高墙上投出巨幅标语的勇士戚洪,也到场亮相。独立中文笔会会长马建将会场布置成一座监狱,他表示,悬挂的每一张照片都经过审查,有的被拿下;每一个发言的句子也被审查,有的被删掉。马建遗憾地提到,他邀请的一位以色列作家被阻止参加会议。这番谈话也让现场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因为盛雪女士您特别从加拿大飞到伦敦,我想请您为听众朋友介绍一下这次中文笔会举办的这场非常成功的盛会。
盛雪:谢谢您。我现在是独立中文笔会的发言人,所以这次我们主办的会议,我当然责无旁贷。再加上这次会议的主题让我特别感同身受,有一种深刻的认同感,所以我是带病前往的。
这次会议是一个国际会议,全程使用英文,所以在场的不只是华人作家,主要还是当地的西人。张海涛的太太李爱杰没有到场,她录制了视频发言。您刚才提到的那位以色列人士,是作家、诗人、钢琴家、作曲家,是我亲自邀请的。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感到非常尴尬。
我和这位老先生事先已经约好,他为了出席会议还特意推掉了其他行程,但后来国际笔会却没有给他发出邀请函。也许这其中确实有国际笔会意识形态的立场。
这次会议的缘起,大家可以看到题目是“中国监狱与国际战争”。其中的颁奖项目其实都是去年就已经评选出来的,只是一直没有颁发。今年是在这个场合举行颁奖典礼。三位得奖人没有任何一位能够到场,全部缺席。高瑜女士情况更特殊,她虽然不在监狱里,但我们也一直很担心,觉得她能出来的可能性也很低。不过后来她特别写了一份声明,说她临时办出境手续也来不及,而且收到一份要求她签署的免责声明,让她感到愤愤不平,所以情况比较复杂。
这次会议,我们的切入点与我之前在节目中提到的一样问题,就是我在国际笔会的会议上持续强调:中共暴政下的“假和平”比战争更可怕,或者说,它是一种极端形态的战争。因此今年的会议并不是单纯的笔会年度活动。在这一点上,我和马建先生有非常高度的共识——在中共暴政之下,中国社会对外呈现出一种和平状态,但在更深层、更危险的层面,它实际上比战争更可怕,或者说,是一种极端形态的战争。
马建先生作为一个流亡作家,几十年来一直以文学记录中共暴政的残酷与荒谬,他有很多著名的作品。他看到的是一个以监狱治理的中国。而我在海外 36 年多,从事人权活动,也算是一名自由写作者、记者、作家,一直研究中共暴政与政治迫害的议题。我接触过许多异议者:被抓捕、被杀戮、被流放,接触过无数这样的案例,非常能够进入他们的命运。
因此,我和马建先生得出一个共同结论:必须把中共暴政下的“假和平”带入国际视野。因为整个世界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把主要焦点都放在战争上,而这恰恰让中共赢得了一个机会——使国际社会漠视其残酷统治。
追求和平、呼吁和平当然是对的。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国际社会特别是一些机构,比如联合国,还有许多人权组织,却忽视了一个残酷事实:战争本身已经有许多不同的形态。暴政统治下的区域,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只是没有热战的硝烟而已。
比如在中共治下,大规模监禁、任意失踪、任意酷刑、强迫劳动、意识形态控制、恶法肆虐、系统性杀戮、器官活摘……所有这些都在肆无忌惮地发生、持续。但从外部世界看,中国社会表面平静,人们便以为“至少没有发生战争”。
然而真正的核心是:
战争中,人们至少还有反抗的权利;
战争中至少还有停火的可能;
战争中国际法还能介入调停;
战争中的死亡可以被统计;
战争会有外部关注。
可是暴政之下的“假和平”中的杀戮,却完全被外部世界忽略。
所以这次的会议,我比较欣慰的一点,是能够用这样的视角把它呈现出来。而且我们的主题讨论分为两部分:我主持的部分主要谈中国的监禁系统及其运作;第二个环节则由来自苏丹的一位作家、乌克兰的一位诗人,以及一位巴勒斯坦人士介绍加沙的状况。基本上是分成这两个板块。
当中有不少有趣的细节。例如张戎女士,她虽然住在伦敦,但据马建所说,她长期非常安静地写作,很少出来参与公开社会活动。这次我们感到很荣幸,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马建的邀请。而且那天她讲话也很感性、很认真,还讨论过要不要先让我念一段中文,然后她再用英文补充。但因为会议只有半天,时间特别紧张,且一开始就协商好整场用英文,因此最后没有采用双语形式。
只有马建先生的发言是由他太太翻译的,因为马建太太中文非常好,所以马建一辈子都不学英文。
整个会议谈监禁不对等的战争、谈个人命运以及压制、压迫与审查。作家与写作者的语言,也是在中共统治之下被武器化的。而所谓的“和平”,显然与许多国际机构呼吁的和平,有着巨大的差距。因为你看在中国现在,特别是最近,大规模器官活摘正在变得愈发肆虐。所谓和平,对中国来说几乎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东西。
马建说过一句话,他对我们的这些女作家特别感谢。比如严歌苓,她也专程从德国赶来颁奖。在一些报道里大家也看到,她的作品在中国曾非常有影响力,有好几部被拍成影视作品,为她带来巨大收益。但她因为公开为铁链女发声,并公开批评习近平后,她的作品被下架,她的收入也被终止。可以看到,人们正在为自己的言论、写作与思想付出极高的代价。
成蕾曾在中央台工作多年,后来因为中共与澳大利亚的外交对抗,成为牺牲品,被关押三年多。这次她还找了几位在伦敦就学的学生来帮忙,人都非常好。其中两个女孩子我也有近距离的接触,觉得在海外这样的年轻人特别可贵——有头脑、有思想、有立场,也愿意投入社会生活。
还有一点,我想借这个机会多讲几句。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特别关注到,这一次在整个过程当中,比如说像高瑜,是受关注非常多的——一方面是她能不能来开会?另一方面是她最后录了视频,视频里面都说了什么?因为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我们的议程,公布了 11 月 14 号会议将有哪些内容,结果国保看见了,就去找她,开始警告她,让她不要说话。所以她录的小视频后来我们也做了修改,因为其中还有谴责眼下局势的内容。公开播放时我们把最后一段裁掉了。
但会议结束之后,我在推特上把包含最后一段的完整视频发了出来。我是希望能够给她留下一个真实的记录。实际上中共对她的态度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毕竟高瑜有国际影响力,中共反而对她有所忌惮。
在会议当天,高瑜被带走了。她说国保把她带去一个很豪华的地方,那几个国保趁机在那里大吃大喝。一直等到国保确认会议已经完全结束,北京时间已经是凌晨,才放她回家。
王藏也是如此,因为会议上播放了他朗诵一首诗的视频,内容是讲他被关押期间的状态,所以他也被带走,会议时间过后才被送回家。
张海涛那边的情况,我们还不了解,毕竟他太太人在海外。我估计张海涛本人应该对这一切完全不知情。他太太在美国录了一个短视频,儿子也在视频最后对镜头说了几句。因为孩子从未见过爸爸——张海涛被抓时孩子还没出生。这些都是非常具体、非常真实的人伦悲剧。
会议结束后,高瑜女士发出了她的颁奖词与获奖感言。我在会议上代她朗读了一段感言的英文翻译,因为她写得很长,也很深刻。她还发了一份关于被要求签署免责声明的声明。
这个事情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关注到。它其实相当特殊。因为我在筹备整个活动,对这件事的过程也比较了解。我自然会思考这个问题。
从高瑜的声明中,你能看到她心里是很不舒服的,我们通过电话她也确实非常生气。这个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它反映的是:一种制度化的风险规避,与人权价值之间的冲突。
整体来看,并不是“免责声明”这份文件本身的问题。逐条看,国际笔会要求高瑜承诺:你来参会,什么是你的责任,什么风险由你承担,什么后果不由我们负责……这些管理体系的条款与中国受迫害者的现实处境之间的冲突,形成了一种非常冷酷的反差。
其实我看那个条文我也很不舒服。国际笔会从法律和机构治理的角度出发,需要走形式,进行合规和风险规避。事实上,我感觉这种趋势在很多非政府组织、基金会、人权团体、学术机构中越来越普遍。
它的来源,我在想,可能与各种责任伦理的越来越具体和强化有关。有人会利用责任关系界限不分造成的责任关系进行法律滥诉等操作。一旦出现这种个案,就会倒逼整个制度进行规范化,就必须加入这些条款,用来保护主办者或机构的“安全”。但结果就是,机构的安全考量和分量,反而凌驾在受迫害者的安全之上。
比如像这次的情况,高瑜是一个经历多年迫害、几乎完全没有个人安全和自由的人,她连家里用了 70 年的电话线都被切断,网络宽带也早就被停了,所有通讯手段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当她终于有一点点可能走出那个环境、出席国际会议时,却被要求签署这样一份文件。
她之所以如此反感,不只是因为被要求签署,而是文件里几乎所有风险都要求她自己承担——你必须承认接受奖项可能导致法律和政治风险,可能导致中共进一步迫害;你必须承认责任是你自己的,不是国际笔会的;你还需要咨询法律顾问,自行评估风险,自行接受可能导致的后果。
但与此同时,他们没有提供任何实际的安全方案和任何可选项:没有提供法律支持,没有安全评估,没有紧急联络机制,也没有人身保护机制。等于只告诉你:“我们请你来领奖,但出任何事都不关我们的事。”
主持人:对啊,完全撇清,该有的道义责任都不负了。照理说,如果高瑜因为领奖而遭到迫害,他们应该发声明谴责,甚至提供救援。
盛雪:是,至少要告诉当事人,国际笔会可能提供哪些帮助,而不是把责任全部甩出去。这不是友善的提醒,而是一种全方位的责任转嫁。对于一个长期被压抑、被迫害、生活在完全没有自由空间的人来说,她当然会愤怒。
在国际空间里,免责声明本来是为了清晰地明确双方在法律上的责任界限——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但在这种人权活动中,本意是为了控诉中共暴政和揭露集权迫害,却要求当事人自己签字承认:“出了事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们无关。”
主持人:这其中缺乏对获奖者的支持和道义上的鼓励。这样颁奖的意义在哪里?颁这个奖是肯定她在苦难中的不屈服,可同时却又暗示:“出事别找我们,你要来算你自己倒霉。”
盛雪:等于是说,“你敢来,你就自己负责,我们提醒过你了,你也签字了。”
主持人:确实,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逻辑。
盛雪:而这样的逻辑,更像是一个集权机构的思维方式。其实让你去签署一个类似的保证书,让人看不到对你的尊重、理解、同情和支持。所以高瑜为什么认为“签了就等于放弃了应有的人权”,等于承认“自己本身就是一个风险”?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就是说,你要不就别来;你只要来了,出任何事都是你自己的责任。
主持人:对,这完全失去了颁奖的意义。本来是颁发“写作勇气奖”,但机构本身却没有承担任何风险的勇气。
盛雪:这次高瑜大姐的事情,引发了我很多思考。我觉得现在许多国际机构正在变得更官僚化、更程序化。
主持人:真的变得很没意思,这是出自国际笔会的要求吗?
盛雪:对,因为这并不是我们(独立中文笔会)拟出的,是国际笔会出的。但他们在写的时候,是用“独立中文笔会”作为行文的主语。
主持人:所以这次活动不能算是独立中文笔会的活动,而是国际笔会的活动吗?还是说两者一起合办?
盛雪:是合办的。而且高瑜特别提到她之前获得好几个国际奖项,比如世界报业协会和国际妇女传媒基金会的奖,当时颁奖方在 1990 年代和 2000 年代并没有要求她签署这样的东西。本次事件恰恰说明这是一种正在发展过程中的新现象。
现在人类要面对这种冷冰冰的条文、法律规范、法律边界,与人格尊严之间的冲突。人似乎越来越被困在“人权保障的壁垒”之中,越来越进入极其细微的条款,人际关系变得冷冰冰的。谁有主动权,谁就有了保护自己的主动性。
主持人:说实话,很自私。
盛雪:也许别人会有别的解释,但经历这一切之后,我就是这么想的。
主持人:是。
盛雪:我觉得,首先,高瑜的经历和声明揭示了一些问题:国际机构这种形式化治理,与真实迫害之间的距离。再有,国际笔会内部的治理是否真正合规?此外,很多机构对中国这样一个暴政国家的风险,其实是不了解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风险。
在中国的写作者、记者、作家、人权律师,他们每天在国内活着就已经是在面对风险,而不是像国际机构理解的那种走出(中国)国门需要面对“旅行风险”、“健康风险”之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主持人:对。
盛雪:这些国际非政府组织越来越官僚化,注重这些极其表面化的东西,使其本职的人权工作被程序所稀释。
主持人:不过我觉得这次你们的活动非常有意义。你们揭露了中共的监狱,也就是它对国内人士持续性的迫害。不管是对香港、对维吾尔人,还是对海外像成蕾这样的、在中国国内工作的自由作家。中共这种持续性的压迫,正如你所说,本身就是战争的一种形式。
中共在控制这些人之前,用的是软性的欺骗乃至收买的方式,让人们失去警觉。等到它足以控制你的时候,就开始用凶狠的手段。像香港,一开始用“一国两制”、“五十年不变”来欺骗,等到它对香港的渗透足够之后,就翻脸,用国安法、大量的抓捕、不讲司法程序的方式进行镇压,比如对黎智英、邹幸彤的迫害案例。所以,事实上,它确实比战争更加残酷,影响更大。
而且,中共在乌克兰战争中对俄罗斯的支持,在以巴冲突当中对恐怖主义的支持,都加速了战争的持续;在叙利亚问题上也是一样。当然,在川普总统的努力之下,中共的气焰受到极大打击。但我认为,在国际组织意识觉醒的层面,你们这样的提醒确实非常重要。
盛雪:谢谢您。
主持人:由于时间关系,今天请盛雪介绍关于独立中文笔会和国际笔会于 11 月 14 日在伦敦举办的“2025 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奖会”与“中国监狱与国际战争”讲座就谈到这里。非常感谢盛雪女士给我们介绍这样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盛会,以及其中呈现出的值得人们深思的现象。
谢谢盛雪女士。
盛雪:谢谢您,谢谢听众朋友。
2025 年 11 月 23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