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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文:我與社運名人的交往

作者: 黃德文

日前陶𠍇及鮑偉聰,在 YouTube 風雲谷的視頻𥚃說,香港早期搞社運而最出名的人士有三位,分別是馬文輝、葉錫恩及司徒華。我與三位前輩都有近距離的接觸,他們可算是我的啓蒙老師。

1966 年,當年我是十三歲。香港天星小輪頭等船費由兩毫子加價至兩毫半。青年蘇守忠及盧麒發起示威抗議,及後引起了一塲暴動。那時我與父親經過天星碼頭,見到蘇守忠正在演講,警察來驅趕之。稍後父親帶我去大會堂,聽到了葉錫恩及馬文輝,在民意論壇演講。我定閱了他們出版的刋物名為「民意論壇」。刋物的內容都是針砭時弊及鼓吹自由民主。那份刋物,幫我由蒙童轉為認識社會的青少年。

二十多嵗的黃德文在做義工
二十多嵗的黃德文在做義工

那時我的學校舉行校內演講比賽,我報名參賽。我的演講題目是「民意不值斗零」。那時校長、主任聽罷我的演講,頓時驚惶失措,叫我以後不得再談論相關的政治議題。其實他們都懼怕得罪政府。那塲抗議加價的社運可以說是失敗告終。盧麒參與天星小輪加价事件的抗議示威,在翌年被發現在家中吊頸身亡。但坊間都相信他是被警察虐打至死的。天星小輪在頭等加價後,市民都很齊心,人人改搭三等,做出了無聲的抵制。

葉錫恩是英國傳教士,早年在中國傳教。49 年不容於共產黨,於是移居香港,與杜學𣁽一起創辦慕光中、小學。杜學𣁽後來成為葉錫恩的第二任丈夫。葉錫恩經常與殖民地政府作對,她關心低下層,替他們發聲及爭權益。66 年她支持反對天星小輪加價的社運活動。她收到消息,知悉警察會設法誣陷她有份策劃暴動,准備拘捕她。於是她返回倫敦,向某些國會議員申訴殖民地政府的黒暗,某個議員陪同葉錫恩一起返回香港作考察調查。殖民地政府知道她有英國政黨撐腰後,就不敢再打壓她。

葉錫恩
葉錫恩

我成年畢業後,參加了葉錫恩有份創立的防止自殺會當義工。從那時起,我就近拒離地接觸她。她每星期都抽一天,到防止自殺會在樂富邨的辦事處接見市民。她會帶同幾位義務秘書當翻譯及打字員。每次都有好幾十位市民前來向她求助。當中都是投訴政府的冤假錯案及官吏們如何濫權凟職、貪污舞弊等事情。那時香港未有亷政公署及申訴專員。社會上不公不義之事可說多如牛毛。葉錫恩在聆聽求助者的申訴後,就會口述出信,由秘書即時打字,發信去相關的政府部門首長,要求他們調查及覆核相關的個案,督促他們依法辦事。

那時葉錫恩在社會的民望甚高,她又有英國某政黨的撐腰,各個政府部門都忌她三分,經她投訴的個案,大多數都會被重視及改善。當葉錫恩競選市議員時,我都有落力替他助選。若果我不離開香港,相信我也會走上議政參政之路。今天已經可能在赤柱監獄吃着皇家飯。

當年我有一個親戚,她的丈夫意外身亡後,未亡人一家三口頓失依靠。我映求葉錫恩替他們申請恩恤安置及公共援助,她們很快便獲得了公屋安置及公援。

那時的慕光書院,葉錫恩是校監,杜學𣁽是校長。那時杜學𣁽是防止自殺會的會長,我是委員。杜學𣁽的來歴有點神秘,他從不談論自己的覆歷。我估他是國民黨的官員,因為他身邊多位親信,都是曾經抗日的軍政人員。他組織了香港紀念抗日受難同胞聯合會,曾發起運動,聲稱要追討日本賠償香港人在淪陷時期所持有的軍票。

杜學𣁽擅長演講,不用講稿,隨隨便便就能長篇大論地說它半個小時或以上。我由於與他曾共事,對他的個性有點理解。我在會議上曾與他爭吵會務的方針及發展。他處事並不民主,屬於一言堂。我會說杜學𣁽是一個聰明人、識走位、有點沽名釣譽。他的私生活我亦知多少,但涉人家的私隱,在此不便多說。

後期加入防止自殺會的青年義工,對他主持的會務不大滿意,但又尊重他是創會者之一,於是在委員會改選時,就讓他當永遠名譽會長,可以說是奪了他的權。馬文輝的父親是馬應彪。馬應彪是澳洲華僑,與孫中山是好友,曾大力支持辛亥革命。馬應彪創立了先施公司,在中港台都有業務。先施公司在香港,是第一間聘用女性當售貨員的公司。馬文輝身材魁梧,留一大把鬍子,永遠都是穿著長衫。手𥚃一定拿著一個皮製公事包。每當碰到熟人,他就會從包內拿出他的政治宣傳單張送人。我其實與他結緣甚早,我約九歲時,家住半山堅信大厦,大家都住在同一層樓。我們小孩們在走廊踢波,他有機會時總會加入踢一腳。那時我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他熱愛運動、愛遊水,曾經是香港奧林匹克委員會的副會長。他很節儉,從不坐的士,出門都是乘巴士及電車。他家有汽車,只是由其妻盧醫生所用,因為他沒有駕駛執照。他喜歡飲酒、酒量大。進食不挑剔,有乜食乜。間中有點脾氣。年輕時,他被父親送往英國讀書,英文讀、寫、講皆優。擅長即時口語英譯中或中譯英。中文根底亦深厚,經常在文章中引用古文來做標題。他曾是先施公司董事會主席,當年先施公司新廈 27 層,是他任內所興建的。

先施公司不止經營百貨、還涉保險、洒店、娛樂及多種製造業。馬文輝家大業大,但他卻放下家族的生意不顧,走去搞政治。馬應彪是基督徒,今天位於港島的基督教永遠墳場是他所創立的。馬文輝的獨子在美國當傳教士,但馬文輝舆我一樣,都不信耶穌。

馬文輝每天都會閱讀多份中英文報章。並有剪報的習慣。他會綜合各家之言,然後寫下自己的見解,油印成單張到處派發。二戰之後,英國的國策是逐步放棄殖民地。不想獨立的,就讓其自治,當地領導人由當地人民推選出任,英國不會加以干涉。聯合國亦正式通過決議案,支持各個殖民地獨立建國或交由當地人民自决。

在那時的政治氛圍下,馬文輝認為是時侯搞香港獨立。於是到處奔走推動香港人自决獨立。當時的殖民地政府起初也是願意循此途徑走下去的。香港葛量洪總督曾經邀請馬文輝出任他的秘書。馬文輝答應受聘不受薪,但葛督不允。馬文輝說,那麽我就像徵式收一元當薪酬吧,但葛督仍然不允。後來殖民地政府停止了還政於民的政策,香港獨立運動便停滯不前,原來是中共從中作梗,不讓香港政府還政於民。

馬文輝
馬文輝

我在勞資關係協進會報讀了一個工會組織的課程。馬文輝是班上其中一位講師,他的授課很精彩,加深了我對殖民地醜惡的認知。有一次,我揸車經過深水灣,在邵逸夫的豪宅外,見到馬文輝在路上,於是我停車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深水灣遊泳。我順路載他一程。自此熟落後,我便經常去聽他的演講。馬文輝在大會堂,逢星期日下午四點至六點都有講座,講座名叫「海德公園」,由聯合國香港協會主辦。馬文輝擔任該協會會長多年。我也曾任該會的委員多年。有時講座亦會邀請一些社會名人出席演講。內容多數是批判社會時弊。有時還會喊一兩句口號叫「香港獨立」。我們知道警察政治部有派便裝探員到塲聽講,但他們從來沒有干涉我們的活動。我們幾乎知道在場那一位就是便裝探員。我們時不時還主動地給他們派上講稿大綱,好讓他們容易交差。

相信大部分香港人都會不知道,聯合國香港協會是一個甚麼樣的組織。聯合國的組成分兩個部分,一個是主權國家的會籍,其總部設再紐約。另一部分是以每個地方的平民組織為會籍,會員的資格,重點是要認同聯合國的人權宣言及其理念。其總部設在日內瓦。香港的聯合國協會是屬於平民組織會籍。他們同樣有權使用聯合國官方的會徽及旗幟。馬文德聰明,知道打着聯合國民間會籍的旗號,公然叫香港獨立,港英政府也奈何不了他,是一把很好的保護傘。

我與司徒華的結緣,也是在勞資關係協進會,他向我們講授組織工會的經驗,他創辦的教協,是全港最大及最富有的工會。其工會的財富,並非來自會員所繳納的會費,而是通過開辦合作社謀利及將資金投資於地產。合作社的營運既做福會員,同時亦替工會籌集了龐大的經費。

1978,香港爆發了天主教金禧中學的貪腐醜聞,揭發醜聞的師生受到教會及政府的迫害。司徒華領導的教協全力支持師生抗爭。我全力參與了該塲社會運動。從司徒華身上學習到組織力及進退有道之法。

由於我貪生怕死,於是在 84 年,我就移居到加拿大。每次司徒華到訪加拿大,我們都有見面。司徒華向我表示,九七政權移交後,他擔憂會喪失離境的自由。我聯同兩位在加拿大志同道合的朋友,商量它日萬一司徒華被禁出境時,我們可以如何聲援他、到時如何能保持與他通訊及避過暴政的監聽。我們制定了一些行動的方案,以備不時之需。

葉錫恩、馬文輝、司徒華,三位都曾經為香港的自由、民主、人權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既勞心、又勞力。在共產黨巨輪之下,香港的境况,只能說是一蟹不如一蟹。世事無常,上述三人晚年的政治表現,是有點不濟、有點令人嘆息。我等蟻民,只能是唏噓無奈!

葉錫恩晚年,由反建制派,變為保皇黨,不止不反對共產黨,還加以擁護之。我估計,葉錫恩的轉駄,是被其夫婿杜學𣁽所影響。當年的慕光學校,越辦越大,積聚了不少的財富。學校表面的註冊是非牟利機構,但主辦人是可以透過不同的方法,分享到其中的紅利。當中有些營運操作,是打擦邊球的,你對政府示好,政府對你所打的擦邊球,可以是隻眼開隻眼閉。你若與政府對着幹,政府可以收網,輕則身敗名裂、重則可以是牢獄之災。杜學𣁽是一位成功的投機者,他自然會是西瓜倚大邊,保障自身的財富為重,由而導至葉錫恩晚節不保。

馬文輝晚年走親共路線,不是為金錢利益,他其實是大漢主義及民族主義。大漢主意是看不起西方文化。民族主義是只問立場、不問是非。

司徒華
司徒華

司徒華肯定是民族主義者。他一路以來所爭取的,都是鳥籠內的自由而已。八九。六四,他所成立的支聯會,從來不會喊「打倒共產黨」的口號。我有理由相信,他與共產黨是保持著對話的,其兄及妹兩人,都是香港新華社的高幹。其妹與他,更是共居於一屋的。

八九。六四,香港市民怒𠱼,正在準備全港罷市罷課以作抗議,但最後被司徒華斷然煞停。

2009 年,香港人為爭取普選,搞五區公投,起初司徒華是讚成的,但後來卻突然轉軚,不參與公投,司徒華所領導的民主黨,還走進中聯辦作密室談判。我估五區公投,觸碰了中共的紅線,於是示意司徒華作緊急煞車。司徒華是中國傳統的反貪官、不反皇帝,絕不走攬炒之路。

他們到底是我的啓蒙老師、又的確曾為香港民主運動勞心勞力,我無意月旦批判之。我只是努力地作客觀的描述。我人微言輕,避居於加拿大,布衣草食,荀且偷生,寂寂無名。但我沒有包袱,能夠不改初心地堅持自由民主的理念。最後,我以一句「苟余幸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聊以慰藉自勉。

2023 年 12 月 2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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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黃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