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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经观:红楼一梦,账归何处?(上)

作者: 钟经观

这些年,关心中国经济的人,恐怕都对一个怪现象不陌生:中国的金融市场,一会儿闹“钱荒”,一会儿又喊“资产荒”。一会儿是银行间拆借利率飙升,市场上好像一滴多余的水都挤不出来;转过头,又是各路资金揣着大把钞票,却找不到一个值得投的好项目。中国金融市场的家底,到底是钱多了还是钱少了?各路专家引经据典,从广义货币供应量(M2)的增速,一路分析到央行的公开市场操作,讲得头头是道。可听来听去,总觉得是在追着影子跑,没能触及根本。

这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局面。放眼望去,高楼林立,高铁飞驰,世界前十大银行当中中国的国有银行占了好几席,银行总资产规模早已是全球第一。可为何中共高层动辄便要强调“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底线”,市场的投资者更是风声鹤唳,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心惶惶?这其中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究竟都是什么?

卡尔·沃尔特(Carl E. Walter),这位在中国金融一线摸爬滚打了二十年,亲历了从国企改制上市到合资银行创立的“老法师”,在他 2022 年出版的著作 The Red Dream: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Financial Deterioration of China 中,为我们提供了一套独到的解释。与市面上流行的许多分析不同,沃尔特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把目光从光怪陆离的金融产品和市场波动这些现象上挪开,直指其背后的根源,也就是中共建政以来就从来没处理明白过的中央与地方的财政关系。

沃尔特这本书告诉我们,要看懂今日中国金融体系的种种扭曲和巨大风险,与其仅仅紧盯央行的资产负债表或是证监会的最新文件,不如先去搞明白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地方政府的钱从哪儿来?又是怎么花出去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官方预算体系之外,那个规模庞大、影响深远却又若隐若现的“影子财政体系”(The Shadow Fiscal System)。正是这个体系,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驱动着地方政府的“投资饥渴症”,并将整个银行系统深度卷入其中,最终形塑了我们今天所见的、高度依赖债务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换句话说,沃尔特带着我们从问题的源头查起。他认为,中国金融体系的许多顽疾,并非简单的监管不力或市场失灵,而是在一个特定的财政激励结构下各方选择的必然结果。

本文将从四个部分展开,希望能将沃尔特书中的精髓,用我们更为熟悉的语境和逻辑呈现出来。第一部分,我们将探究地方政府“找钱”的冲动源头,看看 1994 年的分税制改革是如何催生出一个庞大的“预算外”财政体系,而土地又是如何成为这个体系的核心抵押品。第二部分,我们将剖析银行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的关键角色,看看它们是如何从传统的存贷款中介,“异化”为地方政府的“第二财政”和各种风险的制造者。第三部分,我们将分析作者最大胆的尝试,算一算中国的“国家总账”,看看将政府、银行、国企合并为一张资产负债表后,中国真实的家底究竟是厚是薄,谁是真正的债主。最后一部分,我们将借鉴沃尔特对日本和美国金融危机的比较,看一看中国正在走的这条路,到底能不能撑得起习近平所谓的“道路自信”。

一、

关注中国经济的读者们,或者说任何对中国的情况有所观察的人,对中共地方官员的 GDP、基建狂热都不会陌生。这当然跟官员谋求个人升迁的“政绩观”有很大关系,毕竟 GDP 增长率是悬在他们头顶最显眼的考核指标。但问题是,他们光有雄心壮志还不够,搞建设,终究是要花钱的,而且花的都不是小钱。那么,钱从哪儿来?要想回答这个问题,要想理解今日中国金融体系的种种扭曲,特别是地方政府那近乎疯狂的举债行为,就得先从 1994 年的分税制改革说起。

1994 年的分税制改革,在中共的官方叙事里,是理顺中央与地方财政关系、建立现代财税制度的重大举措。但是,任何制度安排,说到底都是权利和义务的重新划分,沃尔特通过对数据的梳理,为我们揭示了这场改革的另一面。简单来说,就是中央政府把增值税等最稳定、最丰厚的大宗税源划归中央,而把最大头的花钱责任——也就是经济学家们说的“事权”,比如教育、医疗、社保、基础设施维护等,继续留给了地方。这种“财权上移、事权下放”的安排,立刻就给地方政府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账本上,收入那栏的数字大大减少,但支出那栏的数字却一个没少,甚至还在不断增加。预算内收入不够花,怎么办?更何况,还有“发展是硬道理”的政治任务压在头上。

于是,一个在官方预算体系之外的“第二财政”,或者如沃尔特所称的“影子财政体系”(The Shadow Fiscal System),便被逼上了历史舞台。回顾八十年代,地方政府其实就已经在“搞活”。那时他们的办法,沃尔特在书中也有提及,就是从名义上归其“所有”的本地国有企业那里直接“借用”资金,或者干脆就是截留利润。这些钱,在当年的账本上被客气地称为“预算外资金”(Extrabudgetary Funds)。但 1994 年的改革,不仅拿走了税收大头,还明确了“政企分开”,等于把地方政府直接从企业钱匣子里拿钱的这条路给堵上了。旧路不通,就得开新路。中共地方官员很快就打起了土地的主意,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整个政权,整个天下都是共产党的,那土地自然也是共产党的。1982 年的《宪法》规定,“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既然是“归国家所有”,那么就等于“归共产党所有”,就等于“(处置权)归共产党的官员所有”,反正不是归人民所有就是了。具体来说,中国的土地分为国有土地和农村集体土地两种。按照法律,只有国有土地才能直接进入市场进行开发建设。农村的集体土地则不能直接用来开发,所以就得先由政府出面,把农民的集体土地“征收”为国有土地。中共采取了“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分离的办法。政府不出售土地的所有权,只“批租”几十年的使用权。这样一来,既守住了“土地公有”的政治正确,又为土地的市场化交易打开了一道口子。

政府从农民手里征地,给的补偿标准是参照这块土地原来的农业产值,比如按年产值的几十倍来算。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的。可一旦这块地被“征”过来,性质变成了国有的“城市建设用地”,政府再把它放到市场上“招拍挂”,卖给开发商,那价格可就不是按种庄稼的产出来定了,而是按照它未来盖成房子能卖多少钱来倒推。这本质上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制度套利”。地方政府凭借其垄断的征地权,充当了农地转化为城市建设用地的唯一中间商,几乎是无本万利地攫取了城市化进程中土地增值的最主要部分。沃尔特在书中用详尽的数据展示了这个“第二财政”的规模有多么惊人。在许多城市,土地出让金收入一度远远超过其预算内的税收收入。这个模式一旦形成,就有了强大的自我强化机制。城市建设搞得越热闹,地价就越高;地价越高,政府卖地的收入就越多;收入越多,就越有资本去搞更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一个以土地为核心抵押品、以债务为驱动力的城市扩张循环,就此启动。

然而,这场看似完美的资本循环,从一开始就有一个致命的环节:无论是征地补偿、拆迁安置,还是“七通一平”的土地一级开发,都需要投入巨额的前期资金。土地出让金的收入,是在所有这些事情都办完之后才能实现的“未来现金流”。那么,第一笔启动资金从哪里来?政府的财政预算里并没有这笔钱。当头脑发热的地方官员抱着土地规划图,却发现自己口袋里没有启动资金时,他们的目光,很自然地就会投向那个资金最充裕的地方,于是银行便被不可避免地拉下了水。地方政府的“影子财政”,如果没有银行的配合,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转的。而这,也正是理解中国系统性金融风险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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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搞土地开发,无论是征地拆迁还是七通一平,都需要巨额的前期投入。那么,顺理成章的推论是,作为地方政府最主要的资金来源,各大银行的账本上,理应堆满了给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长周期的、收益前景并不明朗的贷款。这些贷款,按任何审慎的商业标准来看,风险都绝不算低。但是,中国的国有银行资产规模动辄几十万亿,利润增长稳健,报表里不良贷款率、坏账率奇低,中共是怎么制造出来这番景象的?

要解开这个谜团,我们首先要回到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在中国,一家银行,尤其是一家国有银行的分支机构,它到底是什么?在教科书里,银行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商业机构,它的天职是在风险和收益之间取得平衡。但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下,这个定义至少是不完整的。本书作者沃尔特曾长期在中国金融界摸爬滚打,他对银行内部运作的观察可谓入木三分,他指出,中国的银行体系,在组织结构上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总 - 分”结构,而更像一个“联邦”——地方分支机构,尤其是省级分行,拥有巨大的实际权力。

一个省级分行的行长,他的任命固然来自北京,但他在地方上的日常工作、资源调配乃至个人前途,却无时无刻不受到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影响。当市委书记、省长把某个项目定为“一号工程”时,当地的银行行长,除非他想不开,否则的话给他十个胆子他也没法说“这个项目风险太高,我们不贷”?这种具有中国特色“党领导一切”的政治生态,决定了银行从一开始就不纯粹是一个商业角色。当海量的、带有强烈政府意志的贷款涌入银行的资产负债表时,财务纪律的硬约束就必然会与政治任务的软要求发生激烈碰撞。怎么办?直接把这些贷款列为“不良”?那银行的报表就没法看了,行长要被问责,地方政府的面子也挂不住,甚至可能引发储户的恐慌。既要完成任务,又要让账本好看,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创新”了。沃尔特在书中用了整整两章的篇幅(第 4 和第 5 章),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中国式“创新金融工程”的全面图景。

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是为借款人“换马甲”。我们知道,法律明文规定地方政府不能直接向银行借款。这道“红线”怎么跨过去?很简单,政府自己不出面,而是成立一个或数个由自己百分之百控制的公司,也就是我们后来熟知的“地方政府融资平台”(LGFV)。这些平台公司,从法律上看是独立的市场主体,可以堂而皇之地向银行申请贷款,项目名头也五花八门,从“新城建设”到“路桥开发”,不一而足。银行、政府、平台公司,三方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场绕开监管的合谋。结果就是,银行的贷款对象,从账面上看是一家家“企业”,但实际上,它们的背后都站着同一个最终债务人——地方政府。这就为银行资产的系统性风险埋下了第一颗地雷。

当这些“平台贷”越积越多,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开始不堪重负时,第二步“创新”就应运而生了:把风险“移出表外”。这其中最登峰造极的作品,莫过于“银行理财产品”(WMPs)。沃尔特的分析一针见血:这些理财产品,本质上是一个风险转移的通道。如果读者中有人看过描绘美国 2008 金融危机的电影《大空头》的话,应该对此并不陌生,而我也在这里挪用电影里用来形容当时债务担保证券(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CDO)的比方:一家餐厅的后厨,做了一大锅味道可疑、存放已久的“大杂烩”(也就是那些高风险的平台贷款)。这锅菜直接端上桌,客人肯定不吃。怎么办呢?大厨想了个办法,把这锅菜分装到一个个精美的小碟子里,上面撒点葱花香菜,再起个高端大气的名字,比如“主厨推荐秘制私房菜”,然后告诉前厅的服务员,这道菜好,每桌客人都推荐一次,然后客人冲着对餐厅的信任,纷纷点名要这道菜。

这么一来,对餐厅而言,这锅“大杂烩”就从自己的库存里消失了,变成了客人点单要的菜,餐厅的账本上只记下了一笔漂亮的销售收入。银行的操作如出一辙。它们把那些高风险的贷款资产打包,通过信托等通道,包装成年化收益率比同期存款高出一截的理财产品,卖给广大的储户。对银行来说,风险资产“出表”了,变成了表外资产池里的东西;对储户来说,他们以为自己买的是一种类似“高息存款”的保本产品,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间接持有了那些地方政府平台的债务。沃尔特在书中用数据清晰地展示了,在高峰时期,银行理财产品的规模是何等庞大,它已经成为银行腾挪资产、粉饰报表最核心的工具。

然而,还有一些资产,风险实在太高,连包装成理财产品都嫌“污染”了池子,那该怎么办?这就需要第三步,也是更具迷惑性的一步,就是资产管理公司的角色。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为了处理四大行历史上积累的巨额坏账,中国政府成立了信达、东方、长城、华融四家资产管理公司(Asset Management Company,AMC)。这本是应对特定历史问题的“一次性”安排。但在沃尔特看来,这个模式后来被发扬光大,成为银行体系常规化、制度化地剥离坏账的管道。具体来说这个过程就是,银行把一笔坏账,比如说账面价值 100 块,以一个折扣价,比如 40 块,“卖”给 AMC。银行的账面上,这笔坏账消失了,确认了 60 块的损失,但换回了 40 块的现金(或者更多时候是 AMC 开出的一张票据)。这笔交易,让银行得以迅速“净化”自己的资产负债表。但问题是,AMC 用来收购这笔坏账的 40 块钱,是从哪里来的?沃尔特通过对 AMC 资金来源的追踪发现,其主要资金来源,竟然还是银行贷款。

这就成了一场左手倒右手的游戏,银行 A 把一笔坏账“卖”给 AMC,AMC 再向银行 B(甚至就是银行 A 自己)借钱来支付收购款。一圈下来,坏账从银行 A 的账本上消失了,但整个银行体系的债权,只是从对原来的企业,变成了对 AMC。风险真的被化解了吗?没有,它只是被集中到了 AMC 这个“坏账仓库”里。而当像华融这样的“坏账仓库”自己都出问题时,我们才猛然发现,那个被扔出去的“垃圾”,只不过是在屋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堆在了自家的院子里,甚至已经腐烂得更加厉害。

通过地方融资平台这个“马甲”、银行理财产品这个“通道”、资产管理公司这个“仓库”,一套炉火纯青的“账本美化大法”就此成型。当银行被赋予了服务于地方政府无限投资冲动的政治任务时,它就必然要发展出这样一套操作来维持表面的财务健康。然而,任何有财经、经济学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种“账面上的繁荣”是有代价的,而且代价极其高昂,最大的危害就是摧毁了整个金融体系最核心的功能——风险定价。在正常的市场里,风险越高的项目,借钱的成本就越高,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但在这套有中国特色的金融创新工程里,风险被层层包装、转移、隐藏,以至于最终没有人能说清楚,一笔资金的真实风险到底是多少,应该由谁来承担。价格信号完全失灵了。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因为有政府的隐性背书,可以获得比效率高得多的民营企业更便宜、更大量的资金。这本身就是对资本的巨大错配。

当风险无法被正确定价时,它并不会消失,只会被不断地累积和放大,一个无法真实反映风险的金融体系,必然会鼓励更大规模的道德风险和更无效率的投资,而沃尔特在这本书里的分析就是在提醒读者,风险可能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2025 年 12 月 31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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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钟经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