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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雪:血色黎明

作者: 盛雪

六月的天很热,可是我感到一阵阵发冷。下午在长安街挤了几个小时,正赶上六部口放催泪瓦斯,大家四散奔逃还是有人受伤。部队真的进了城,也真的被拦住了,想想心里有些好笑。共产党建国四十年了,人民解放军进入自己国家的首都需要化装成民工,似乎遍街的平民百姓都是敌人,而解放军是深入敌后的地下党。武器弹药统统装在伪装的麻袋里,不像是到天安门清场,更像是在准备一次军事暴动。

电视中,广播中一遍遍喊着:“请市民不要上街,戒严部队将对天安门广场进行清场,如遇阻碍,人民解放军将采取一切手段。”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血腥的气氛,心慌意乱不知该做什么。这是 1989 年 6 月 3 日傍晚。

突然我的一个女朋友一头撞进来,脸色苍白,带着哭腔冲我喊道:“他们下手了。他们下手了。”我奔到窗前,看见下面黑压压的部队正朝天安门压过去。我和女朋友不顾一切地冲下楼。老百姓拦下了队尾的四个士兵,前边的士兵像是没看见,又像是故意要留下几个牺牲品,好做为口实来镇压群众,四个士兵被老百姓围住打倒了。我拼命挤上前,喊哑了嗓子:“别打了,他们也是人,别打了,告诉他们真相。” 身边一个怒目圆睁的小伙子,猛地递过一根一米长的木棍,我呆住了,那上面密密麻麻嵌了无数的铁钉。前面过去的部队就是每人持着这样一支狼牙棒去清场的。看着那几个傻头傻脑的大兵,个个被打得鲜血淋淋,嗓子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中国人残杀中国人的悲剧又一次不可思议地重演了。我撒腿往广场跑。

街道比往日空旷,喧闹了一个月的城市这一刻异常的凝重和悲哀,散落在路口、街角的是一张张惊惶、哀怨、愤怒、绝望的面孔。

跑到市公安局门前,被迎面冲出的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拦住了,一阵乱棍将要去往广场的人群打散了。人们被激怒了,重新又聚来,就这样在公安局门前展开了一夜的石块大战。我们用手指抠起地上的砖石,奋力的摔碎,抛向这些“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抛向这些“社会、人民利益的保卫者”;抛向这些“人类公理、尊严的维护者”。大家齐声怒喝着:“流氓政府、军队土匪、警察走狗、学生无辜”。嗓子喊破了,手指抠出了血,心里充满了悲哀。

难道中国人注定是一个要互相残杀的民族吗,抑或偏心的上帝选择了中国人来承担人类不尽的苦难。警察一阵阵发动攻势,蜂拥着冲过来,一阵乱棍之后又撤回去。这时已不断的有从广场方向运下来不少伤员,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布满皱纹的黑脸膛上满是泪水,一路大骂着“狗娘养的,忘恩负义的共产党”。他的平板车上拉的小伙子浑身鲜血淋漓。人们找来了汽水瓶,装上汽油点着火,做成了简易的燃烧弹。两边砖石如雨,燃烧弹划出一道道疯狂的火光。远处的人群喊着当年毛泽东带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打游击时的口号:“敌进我退,敌驻我拢,敌疲我打”。铿锵有力,气宇冲天。“敌”“我”双方越战越勇,对这个政府残存的一点幻想在撕裂的心中爆发出扭曲的力量。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勇敢,我真的不知道。我并没有接触到对手,我们所有的悲愤的、勇敢的人们一直都在和自己作战,在和自己厮杀。我们的对手却在一个远不可及的地方,挥舞着魔仗,一只眼睛射出寒光。魔仗挥舞了几千年,寒光笼罩了半个世纪。十年文革期间,人们为共同理想进行的自相残杀,死了几千万人;七六年四、五运动,天安门广场的血迹冲刷了一夜; 今天的悲剧又要等到何时被后世感叹和祭奠。

3 点半的时候,突然在天安门广场方向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声,善良的人们呵,竟然都呆住了,问为什么深夜放鞭炮?有人从广场的方向跑过来,“开枪了,开枪了”,大家猛醒过来。

我听到这样两个故事(作者注:是先生董昕 6 月 3 日晚到 6 月 4 日凌晨在长安街西单路口附件经历的)。事实上从西路进城的军队从十二点就开始射杀了学生和群众,一路上两边的民众死伤很多。军队推进到西单路口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挡在行进的军车前面对车上的士兵喊道:“ 要去广场镇压学生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哪曾想,那车上的士兵平静地从座椅上抄起冲锋枪,一串子弹把这个小伙子打倒在车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作者注:后丁子霖老师向董昕证实,那是 19 岁的张瑾)在路边奔逃,她吓坏了,站在路边一个商店的门前的暗影中,她绝不相信心目中的神圣的人民解放军会向她开枪。一颗划着弧线的子弹掀开了她的头盖骨,大大的眼睛没有了光彩却不能闭上。6 月 6 日我到现场去看了,墙角一滩血迹,几丝黑发带着脑浆还挂在被跳起的子弹溅碎的玻璃上,在熏热的风中轻轻的飘。我的朋友保存了一块这小女孩的头盖骨,小女孩的旁边不到两米,当夜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死在那里。而仅这个路口,看见的人讲,有两三百人死伤)。中国人啊,到底是谁触犯了天条。

 6.3夜在长安街西单路口附近被军人射杀的张瑾
 6.3 夜在长安街西单路口附近被军人射杀的张瑾

5 时多,我开始往广场那边走。那些病、弱、饿、累的学生们到底怎样了。接近广场时,迎面碰上撤出的中国红十字会,这一幕怎么能忘呢?白色的衣衫上布满血迹,背着、扛着的垂危不醒,个个哭成了泪人。有个人抱着一块广场的方砖,上面淤积了厚厚的一层血浆,他两眼发直,没有一丝表情。我的眼泪无法控制的哗哗而落,连在战争中都不可伤害和攻击的医务人员们,在和平请愿的队列中却遭此下场。

路边的百姓愤怒地咒骂着。我看到天安门广场已成了一个刚刚结束战斗的狼藉的战场。排列密集的坦克炮筒高昂着头,逼视着人群。士兵的枪平端着,手抠在扳机上,与在马路对面的群众对峙着。火山沉默着。突然一列坦克疯狂地向这边的人群冲过来,人们哭喊着向后退去,跌倒了一片人。坦克在接近人群的时候停了下来向后退去,人们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士兵开枪了。当即有两个小伙子腿上中弹倒下了。我冲过去看到他们腿上是拳头大的洞,立即有人将他们送往医院。

后来朋友告诉我,几乎在同时,一列坦克车在六部口,扔了一颗瓦斯弹后,疯狂地碾过了十一个学生年轻的躯体。我的朋友赶到时,正看见人们从地上抬起那些曾经充满理想与智慧的学生的残腿断臂,堆上两辆平板车。

我的思维不再行进,停在这个历史的断崖上,用蒙上血污的心灵眺望天涯。警醒的不仅仅是天空和大地,这是一个黑暗的早晨诞生在心中的血色的黎明。

1990 年 5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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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