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raphine:评曹长青《普京的真面目》(一)

作者: Seraphine

这篇题为《普京的真面目》的文章表面上似为普京辩护,实则是一篇典型的意识形态宣传文本。文章以“西方媒体谎言”为铺垫,继而将普京塑造成一个“被妖魔化的诚实领袖”,借奥利弗·斯通的采访为其背书,最终意图唤起读者对“西方舆论霸权”的警惕与对普京本人的同情之理解。然而,文章的整体逻辑中存在严重的事实性错误、虚构叙述、选择性引用以及隐性扭曲,这不仅误导读者对于俄乌战争本质的认知,也刻意淡化了普京政权的暴力与专制特征。以下我们逐段展开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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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原文“乌克兰战争怎样结束无法预测”至“普京当上总统后,外界对他曾是克格勃的背景一直大肆渲染”部分)

首先,文章开头便使用“左派媒体掌控西方舆论”“无论多大的谎言都可能成为真理”“活在《1984》的荒诞中”这样典型的阴谋论叙述框架。这种语言策略的关键目的,不是为了具体揭示任何一条“谎言”,而是为了先行构筑一个敌我对立的认知框架,进而拒绝所有来自西方主流舆论的事实呈现。然而,从逻辑上讲,将对普京的批评一概归咎于“左派媒体操控”,无视了欧洲中右翼政党、日本保守派政府,乃至诸多中立国家(如芬兰、瑞典、奥地利)在内的广泛共识——即普京的行径已对国际秩序构成严重挑战。这种“西方舆论等同左派操控”的说法,既不成立,也掩盖了西方政治光谱中对普京反感的广泛共识。尤其荒谬的是,将新闻自由社会的报道生态与奥威尔笔下的极权体制相提并论,实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暴力误用。事实上,真正贴近《1984》中“新话”与“历史抹除”的,正是俄国国家宣传机器自身。

其次,作者声称“了解左媒对川普总统的诋毁和构陷,就知道这不是夸张”,意图以川普为对照对象,转而洗白普京。这种对川普与普京的并置,恰恰暴露了作者对于民主政治和极权政体之间本质差异的误判。川普虽饱受争议,却始终置于选民审判与媒体监督之中,其施政行为与政治丑闻均可在公共舆论中自由讨论、揭发与讽刺;而普京则全面控制俄罗斯主流媒体、立法机构与安全系统,长期打压反对派,政治谋杀、打压新闻自由、操控选举等事实层出不穷。将这两种体制下的领导人视为同一类“受害者”,无疑是对自由与专制根本区别的模糊与扭曲。

接下来,文章刻意强调“没人听普京说话”“他的观点被漠视”,这种叙述不仅与现实不符,而且是典型的“受害者叙事”手法。事实上,自 2014 年吞并克里米亚以来,普京的演讲、国情咨文与各类采访早已被各国政界、媒体、智库密切追踪与翻译分析,尤其 2022 年全面入侵乌克兰之后,普京关于“历史俄罗斯”“反纳粹化乌克兰”“北约威胁”等一系列措辞被广泛讨论,国际舆论对于其逻辑体系与战略意图早有深入解读。所谓“极少有人去听听普京本人的话”,纯属无稽之谈。就连作者引用的奥利弗·斯通那部采访纪录片,也已被媒体与学界广泛检视,而其因过度迎合普京而受到强烈批评。作者故意避而不谈这些批评,反而以观看人数之少来证明“被封锁”,不仅逻辑荒谬,而且罔顾事实。

至于普京的个人履历部分,作者试图通过“普通人出身”“诚实的克格勃情报员”来营造一位朴素务实的领袖形象。但在事实层面,普京在克格勃的生涯虽然不如某些苏联传奇间谍那样充满传奇性,却也远非“文职小职员”那样简单。更关键的问题不在于他是否参与过“惊险任务”,而在于他始终忠于克格勃的暴力文化与体制,并将这套逻辑延续到其执政后的权力架构中。普京在担任总统后,恢复苏联国歌旋律、赞扬安德罗波夫(克格勃头目)、重建国家安全总局(FSB)的权力、将联邦政府安全机构权力层层上收,并在车臣战争中实行铁血镇压政策,这些都说明他从未摆脱那套专制机器的核心意识形态。

此外,作者以“普京否认自己是超级间谍”“他不善于作秀”为根据,来断定普京诚实可信,这是完全忽视了政治语言中“策略性否认”的本质。作为一位老练的前情报官员,普京当然清楚如何在表面上构筑谦逊、诚实的形象,以获取国内外信任。而正如克里姆林宫惯用的“模糊战略”所示,许多事实往往在“不完全否认”与“部分承认”之间游走,使得责任归属与真实意图被蓄意模糊。把这类战术语言当作诚实品格的证明,无疑是一种天真,甚至是刻意误导。

(二、原文“背景很普通的普京,怎么能一步登天当上俄国总统”至“老师认定普京才干非凡,建议他到莫斯科找份政府工作”部分)

这部分试图通过叙述普京从克格勃到总统的“奋斗史”,将其形象塑造成一个谦逊、正直、有恩必报、识人善任、命运眷顾的“千里马”。作者刻意将普京的崛起过程浪漫化、道德化,借助若干看似具体的轶事与人名,将一段权谋政治家的仕途描绘为“诚实赢得信任”的励志传记。但如果稍加梳理,即可发现其叙述中充满事实性错误、历史简化、关键细节掩盖,以及对于政治现实的刻意美化。以下逐层批判。

首先,文章所谓“两个伯乐”(索布恰克和叶利钦)对普京的提携,确实有历史根据,但其过程远不像文中所言那样单纯、纯粹出于“信任”与“人品”。阿纳托利·索布恰克是列宁格勒(后为圣彼得堡)早期民主改革阵营的重要人物,普京确实在其市长任内担任副手,但他不是“主动辞去克格勃”进入政府,而是在 1991 年苏联解体前后,在克格勃整体瓦解、体系混乱的背景下被吸收到地方政府中。当时,地方政府与安全部门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许多情报官员通过“转业”方式进入地方或中央权力核心,并不能理解为出于主动“脱离体制”的良知选择。普京的“转型”,本质上更像是一种策略性安置,而非任何政治觉醒或道德选择。

尤其值得质疑的是作者对 1991 年“八人帮政变”中普京行为的描述。文中称普京“反对武力政变,因此辞职”,此说法在历史记载中毫无依据。事实上,普京在当时的确曾短暂停职,但并非因公开反对政变,而是因局势剧变、部门动荡而作出暂时性脱离。没有任何文献证明他当时曾公开发声反对“八一九事件”,更遑论以此为“和平主义者”之证明。况且,普京此后在政治立场上始终对“戈尔巴乔夫的解体政策”持保留态度,甚至在 2021 年公开宣称苏联解体是“二十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这与作者所塑造的“民主改革赞同者”形象严重冲突。

其次,所谓“克格勃总管亲自给市长面子,把普京从编制中撤下”这一情节不仅没有可信史料来源,而且与克格勃体系高度封闭、等级森严的实际运作模式严重不符。在 1991 年前后,克格勃正处于结构性崩溃的边缘,众多人员分流至新组建的政府机构或私营企业。“市长打电话、总管点头”这类描写显然是后人添油加醋的戏剧化处理,极可能是后人口述回忆中的润色加工。将之作为“市长信任普京”的证据,忽略了普京背景对市府构成的权力延伸价值,也模糊了克格勃与地方政治合作的常态化现实。

第三,作者对于普京“正直可信”“从不利用职权为自己人谋利”的描述同样有重大误导成分。所谓“抽屉里三张市长签名信”的轶事无法核实来源,极可能属于政治神话的构建。这类“个人节操轶事”一向是政治宣传中最常见的技法,用于制造人物道德光环,但普京主政圣彼得堡时期,恰恰留下了大量“政商勾结”与“资源转移”的疑点。例如在 1992 年的“原材料换食品”丑闻中,普京主导下的市政府批准大量原材料出口以换取粮食,但粮食从未按约送达,而市府对此也未进行任何追责。此案曾由圣彼得堡市议会调查,最终不了了之,但普京由此在索布恰克羽翼下迅速崛起,进入更高一级的联邦政治体制。这类背景,与作者笔下的“公私分明”形象完全不符。

再者,作者对于 1996 年圣彼得堡选举的描述也存在关键简化与误导。的确,索布恰克在那次选举中败于雅科夫列夫,普京选择离职,但这不仅是出于所谓“忠诚”,更关键的是,新市长团队并不信任普京,也未安排其担任任何关键职务。普京在媒体中痛批对手,被视为对失败政权的忠诚者,这固然在政坛中可被视为“政治品格”,但更重要的现实是他短暂进入政治冷宫,数月后转而通过莫斯科人脉重新进入中央体制。而这种迅速“起死回生”的路径,正是建立在他与原苏联经济技术官僚网络、克格勃旧部之间的私下联系与相互回报机制之上——文中提到的“那位几乎流落街头的前朝官员”实为阿纳托利·丘拜斯(或可能为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等当时的寡头政治经济推手之一),而非偶然“感恩”的个体行为。这类“人脉提携—反哺推荐”的安排,是俄罗斯 90 年代政治经济体制内的常规操作,绝非道德奇迹。

最后,作者在段尾总结“普京的不势力、慧眼识才和善心得到了好报”这类说法,更是一种道德因果论的误用。普京的上升并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在权力真空与新旧权力结构重组的过程中,凭借自身背景、地方治理经验、情报系统的操盘技能与对上忠诚度,迅速成为可控且有效的执行者——这是他后来获得叶利钦及其家族信任,并被推上总统位置的关键原因。将这一切简化为“扶人一把得人相报”,不仅无视 90 年代俄国政经网络的权力现实,也有意掩盖普京政权早期形成过程中大量的权谋与幕后交易。

综上所述,这段叙述的问题并非在于“虚构个别细节”,而在于整体上采用了一种充满主观颂扬、道德化叙事与历史简化的写法,将一个高度政治化、充满权谋交易的上升过程,包装成“人格魅力 + 知遇之恩”的浪漫传奇。这种写法本质上是一种政治洗白,在事实选择与情节建构上极度失衡,试图通过情感动员与品格美化来淡化普京政权的专制性质与真实历史轨迹。在面对这样的叙事时,历史批判的任务正是不断揭示那些被隐藏、被模糊、被道德化处理的真实政治逻辑。

(三、原文“普京的才干迅速引起叶利钦的注意”至“普京和叶利钦的这段经历,是真人真事的英雄壮举”部分)

这一段延续了上一节的叙述策略,以戏剧化与道德化的笔法构建了“忠诚侠义”的普京形象,同时赋予叶利钦一种“超越派系、慧眼识人”的“国父”气质。然而,从历史事实出发,这段文字存在多个严重的事实性错误、虚构细节与意识形态包装,既歪曲了 1990 年代末期俄国权力交接的真实政治博弈,也误导性地美化了普京的崛起机制。以下将从权力结构、传记史实、叙事逻辑与道德修辞等维度展开批判。

首先,关于普京在 1996 年至 1999 年之间的“火箭式上升”,虽然职务变化之快确属史实,然而,文中强调“纯靠才干”“不靠派系”“叶利钦出于敬佩亲自钦点”的说法,完全忽视了当时俄罗斯高层政治与克里姆林宫内部危机四伏的政治现实。1990 年代末,叶利钦面临严重的健康问题、政治合法性危机和腐败指控,其亲信如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和亚历山大·沃尔欣等人迫切需要寻找一个听话、忠诚、可靠、能保住他们政治与财产安全的接班人。普京之所以受到器重,并非“品德出众”,而是因为他具有“安全系统”背景,又缺乏独立政治基础,是一个可以依赖但不构成威胁的中间人选。许多研究指出,普京能在 1999 年八月被任命为总理,并在年底成为“代理总统”,是一场深度参与者精心设计的继任安排,而非英雄主义的浪漫选择。

其次,文章以极富戏剧性的笔法叙述普京“冒死营救老师索布恰克”的情节,虽广泛流传于普京神话之中,却并无可靠史料证实。在 2000 年出版的普京半自传《第一人称》中,普京本人提到过协助索布恰克赴法治病一事,但没有所谓“偷运出境”“坦白自首”“掏出钥匙等待抓捕”的情节。学界对此事件的普遍看法是:索布恰克确实遭受刑事调查威胁,也确实由普京团队安排前往法国治疗,但这类“营救”更多是在叶利钦体系默许下进行的政治疏通行为,而非普京“孤胆犯险”的英勇之举。甚至索布恰克的去世(1999 年)也被一些观察者质疑有政治动机,而非单纯“死于心脏病”——这些复杂因素都在作者的叙述中被完全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英雄主义神话。

至于所谓“叶利钦听完普京坦白后目瞪口呆”,最后“从中体悟到普京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不仅毫无文献证据支持,还故意假借“叶利钦自传”的话语来增加叙述的可信度。实际上,在叶利钦的正式回忆录《午夜日记》中,并未提及普京救索布恰克一事是其决定提拔普京的核心原因。他更强调的是普京“务实、果断、执行力强”的技术官僚特质,以及能够对“寡头利益网络”进行整合的能力。叶利钦的选择是一种政治现实下的妥协,而非被“感动”后的精神顿悟。将一场制度性接班博弈简化为“一个人感动了另一个人”的私人戏剧,不仅荒谬,也极度削弱了读者的政治判断力。

更有误导性的是文末那段充满歌颂气质的总结:“这是两个深爱俄罗斯、把国家放在个人利益之上、品德高尚的政治家。”这不仅完全漠视叶利钦时代的国家解体、寡头掌权、民众贫困、战争频发的事实,也掩盖了普京上台之后迅速建立“垂直权力结构”、打压媒体与反对派、清洗寡头与政敌的政治现实。所谓“照顾好俄罗斯”成为普京统治合法性的神话核心,但实际上从第二任期开始,普京的政治实践越来越偏离宪政民主轨道,最终形成一个高度集中、对内压制、对外扩张的威权体制。

最后,曹长青在此段中所运用的修辞策略极具传播煽动力——大量使用对话体、戏剧性反转、“他掏出钥匙”“他目瞪口呆”“一道光芒照亮思路”等描写手法,模仿的是文学叙事,而非历史考证。这类写法的最大危险在于:以情感取代事实,以寓言掩盖权力结构,以神话遮蔽真实的政治逻辑,使得一个充满压迫、交易与幕后操作的现实转型过程,幻化为“可歌可泣的俄罗斯版王子复仇记”。

综上,这一段文字从核心事件的真实性、对人物动机的分析、对制度背景的呈现、到语言修辞的选择,几乎每一步都偏离了历史真相,转而服务于一个刻意建构的“普京道德化叙事工程”。在面对当代威权领袖时,唯有对这类叙事进行持续、彻底的批判,我们方能逼近事实的边界,为抵御新一轮政治神话构筑理性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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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 4 月 2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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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erap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