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岛：《帝国的麻烦：英国帝国主义面临的挑战》书评
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将以下说法归类为一种有根据的猜测：在大英帝国史领域，大多数当代历史学家仍然生活在爱德华 - 吉本及其方法论的阴影之下。这种说法或许有些夸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关于大英帝国历史的主流理论或叙事方式仍然是古典的兴衰论。然而，《帝国的麻烦》（The Trouble with Empire: Challenges to Modern British Imperialism）一书为读者（无论是专家还是非专家）提供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帝国史视角或方法。伯顿在她的著作中宣称，流行的兴衰叙事是有限的、不完整的，换句话说，要想获得更全面的帝国史学版本，就必须进行更深入的探索。她认为，帝国周边的不安全和不稳定极大地扰乱了帝国历史的线性轨迹，因此有可能从这些麻烦中产生另一种选择。具体而言，作者将其论点分散成三个独立的部分，每个部分涵盖帝国的一个主要方面，第一部分是对所谓"帝国军事优势"的详细分析。
一般而言，在 19 世纪末的鼎盛时期，帝国通过在战场上对先前的地方统治者取得一系列胜利，通过驻军对广袤的领土实施管理，这种说法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和安全性。然而，在《帝国的麻烦》一书中，伯顿通过详细阐述和展示英国军队的无能和不堪，从根本上瓦解了这种对帝国军事史的过度概括。首先，她把读者带回了 1897 年，当时温斯顿·丘吉尔和他的部队在马拉坎德被帕坦人（普什图人）包围。丘吉尔在他的《马拉坎德野战军纪实》一书中提出，"现代文明是一个敏感的有机体，'只要稍有触动，其庞大系统的每一部分都会激动和颤抖'"。因此，西北边境的安全必须得到捍卫，"前进政策"也必须得到赞扬。他还申辩了英国军队的暴行，因为"'每个居民从他足以投掷石块的第一天起，直到他有力气扣动扳机的最后一天，都是一名士兵'"。但是，伯顿成功地从丘吉尔的书中提取了她认为是故事核心的内容。她认为，"定期的、持续的和日常的不安全感"才是帝国的真正本质，它"应该推动现代英帝国主义的大历史，而不仅仅是帝国兴衰故事的背景"。
与英军在持续的殖民斗争中遭受的其他耻辱性失败相比，马拉坎德围困战在纯粹的战术意义上其实是相当成功的，因为围困迅速解除，被围困的部队免于全军覆没的命运。然而，对于在南非和新西兰作战的士兵来说，胜利只是一种奢望。具体而言，为了总结殖民地冲突的一些特点，军队引入了"小规模战争"的概念。"卡尔韦尔少校写道："......在世界各地镇压叛乱和游击战，在这些地方，有组织的军队正在与那些不会在开阔地上与他们交手的对手进行斗争。换句话说，英军根本没有取得滑铁卢战役那样的决定性胜利，他们最终发现自己陷入了与熟悉地形的敌人长期作战的非常规战争之中。即使在纯粹的军事背景下，稳定也只是一种幻觉，而兴衰叙事总是忽略这一点。在本章中，伯顿讨论了帝国为谋求经济或地缘政治利益而发起的多场战役。然而，她指出，尽管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和流血，像 1857 年兵变这样的帝国动乱仍是一个经常发生的现象。通常以军事力量为后盾的外交也失败了，埃德温·蒙塔古在 1920 年公开承认帝国的能力无法实现其外交目标。
讽刺的是，原住民未能通过与大英帝国的直接对抗来结束剥削与殖民主义统治，但却在欧洲列强之间的血腥战争之后取得了部分成功。伯顿认为，这"挑战了殖民者眼中不可战胜的白人种族的概念"。
与第一章一样，伯顿试图通过提供详尽的例子来解构帝国的经济稳定性。对于 19 世纪到 20 世纪的大英帝国来说，重商主义可能有点过于过时，因为 18 世纪 80 年代发生了非洲争夺战等事件。然而，英国、印度和其他殖民地之间的贸易对帝国的繁荣仍然至关重要，因为正如伯顿所指出的，现代西方的现代性是由工业生产和消费市场共同构成的。如果这两个支柱都遭到严重破坏，帝国会发生什么呢？这个问题可能会引起争议，但从第二章的内容来看，损害本身是真实存在的。首先，伯顿从几个方面评估了抵制的效果。她从 19 世纪初抵制蔗糖开始，得出结论认为，尽管"许多英国白人发现无法想象他们在改革或社会生活中是平等的伙伴"，但就解放奴隶而言，抵制运动取得了部分成功。然而，明显由殖民地人民发起的香港和印度的抵制运动则完全不同，因为它们具有反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等特点。这种集体运动不仅在一开始就破坏了帝国贸易的稳定，而且"有助于巩固原本不可能成为盟友的势力之间的联系"，使帝国成为他们唯一的敌人，从而扩大了进一步抵抗的规模和影响。具体到印度，甘地的"排斥英国货运动"基本上使殖民统治本身失去了合法性，同时提高了人民的政治意识。
伯顿的著作与其他讨论反殖民主义运动的著作不同之处在于，她在某种意义上将 19 世纪末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初的所有经济叛乱和抗议统一起来，并宣称尽管方法、时间和地点不同，但它们有一个重要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对帝国政治经济的长期和短期破坏。她在书中写道："大英帝国长期处于动荡状态，受到全球各种力量的冲击，它一直在努力管理这些力量，同时也受到懂得劳工运动力量的臣民的挑战"。她在书中描绘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席卷英国所有领土的劳工运动趋势。通过阅读书中提供的大量案例，我们可以认为，经济抗议起初是为了争取更高的工资，后来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政治运动，而独立很有可能成为政治运动的目标。在这一激进的过程中，通常会成立工会（她指出，"1889 年在霍巴特举行的殖民地间工会会议上，布里斯班的一些代表拒绝向女王敬酒，并为澳大利亚联邦共和国欢呼三声"），殖民主义或“文明开化”使命的合法性很可能会遭到破坏，因为有了报纸和电报线路，甘地的理论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地区性理论，并最终"使国家机器短路"。
讽刺的是，英国官员完全了解这种情况。孟买的一位高级警官指出，"地平线上的一小片低云......可能很快就会遮蔽天空"。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帝国的行政能力根本不足以解决问题。
安托瓦内特 - 伯顿在她的书中讨论了一种新的帝国史研究方法，在这种方法中，不安全感和反抗被提升到了重要位置。她认为，不稳定和混乱可以说是塑造帝国发展道路的最重要因素。然而，对于一些读者来说，仔细阅读该书可能会导致对非殖民化进程与帝国周边长期暴力和混乱之间联系的误读和误解。首先，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帝国死于"内部秩序"的崩溃，或者换句话说，帝国因其领土上的日常挑战和叛乱而永久丧失了对其臣民实施控制的能力，而事实上，这些挑战和叛乱从殖民历史建立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然而，与奥斯曼帝国或俄罗斯帝国等其他"陆地帝国"相比，这种解体实际上是非常独特的。对于后者来说，解体意味着高度集中的行政机构和所谓的"国家机器"的彻底崩溃。
然而，外部原因也是至关重要的，不容忽视。正如伯顿在第一章中指出的，战争带来了"文明失败感"，殖民地人民后来对此有了深刻的认识。然而，当读者遵循伯顿的方法论时，必须记住英国是最早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之一，换句话说，工业生产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这可以被视为"崛起时期"。19 世纪出现的蒸汽轮船、电报线路、铁路等技术以及其他一系列土木工程方面的进步，使得苏伊士运河等建设成为可能，这实际上缩短了王室与其臣民之间的距离。因此，如果说伯顿的故事是硬币的一面，那么另一面应该被描述为，由于上述发明的出现，统治的效率也大大提高了。
此外，同样重要的是要注意到，尽管英国领土内长期存在不安全和不稳定因素，但作者认为，由于其严重性，这种不安全和不稳定因素不应被低估。然而，在帝国经济陷入困境的同时，帝国的能力、实力和军事实力却在不断增强。即使在全面战争期间，国民经济也能够支持和维持数十艘无畏舰以及数百艘巡洋舰和驱逐舰。说到大战，很难说英国的经济与德国和俄国相比处于崩溃的边缘，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很明显地证明英国经济的能力。
殖民地人民与殖民者之间的联系在大战期间受到了削弱，而不是被打破。后来，帝国又遭受了全球经济萧条、另一场世界大战以及美国和苏联的挑战。我们有理由认为，外部因素的影响极其重大，因此伯顿的叙事根本无法超越前者，进而成为主导理论。
显然，人们应该感谢并肯定伯顿的努力，她为或许自 17 世纪以来的帝国历史路径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方法，同时削弱了传统的帝国兴衰叙事的可信度和合法性。事实上，大多数评论家都对此达成了共识。例如，理查德·普赖斯指出，这本书"指出了一个真正的历史问题......现在开始受到帝国史学家的重视"。丹尼斯·刚越则认为，伯顿的著作"为英国原始资料的替代性解读提供了重要的可能性，也推动了富有成效的机遇"。
本书许多部分的分析细致、严密，尤其是第一章对丘吉尔《马拉坎德野战军纪实》的研究，可以说是她最有力的论据。"这更是对帝国权力不确定性的认识。当然，帝国霸权更多地存在于帝国作家的头脑中，而不是丘吉尔等聪明的帝国实践者的头脑中，他们往往对帝国的脆弱性印象更深"。她的论点后来得到了世界各地各种对抗的其他例子的证实，例如在新西兰和南非的冲突中，英军伤亡惨重，并遭受了一些耻辱性的失败。她指出："伊散德尔瓦纳战役是在上午 8 时至下午 2 时 30 分之间输掉的--在声誉和生命方面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有必要强调的是，传统的兴衰叙事并非"谬误"，更准确的表述方式应该是"有限和不完整"。在《帝国的麻烦》一书中，作者为读者提供了对这一叙事强有力的，或许是创新性的补充。她将帝国史划分为军事、经济和政治三个方面，并通过详实的资料和世界各地的各种案例对所有方面进行了研究。虽然她提出的一些论点不如其他论点有力，有时也无意中局限于细节和当地事件，但她的作品是扎实的。此外，本书最有价值的特点之一是，她成功地为帝国史设计了一种新的方法，让未来的历史学家可以进一步探索。
参考资料：
Burton, Antoinette M. The Trouble with Empire: Challenges to Modern British Imperialism. New 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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