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死的魂:淹沒的車廂(改稿版)
水從膝邊漸漸升起的時候,我似乎還在期待那條廣播再次響起。
「請乘客不要恐慌,車廂裡很安全,救援人員正在趕來,馬上會進行排水操作。」
那聲音柔和、熟悉,像是某種催眠。
我想信,因為我一生都在被教導要信。
手機螢幕還亮著,顯示天氣預報:中雨。
僅此而已。中雨,不足以恐懼,不足以逃離。
但我眼前的世界,正被水一寸寸吞沒。
丈夫剛被批准為正式黨員,我還沒來得及祝賀;孩子明天就要加入少先隊,他昨晚一遍遍地練習敬禮。
我曾經以這些為榮,覺得這就是「穩定」、「安全」的象徵。
水,冰冷而黏稠,漫到胸口。
有人問:「為什麼排水救援還沒來?」
沒人回答。有人哭出聲,有人舉手機照明,更多人只是沉默。
我忽然想起幾年前的新聞——那次大雨,有村莊被淹。網上有人說那是洩洪。我當時斬釘截鐵地留言:「造謠!政府不會那麼做。」那時我確信自己站在真理的一邊。
現在,當冰冷的水流從隧道的深處湧來時,我心裡的某個聲音在顫抖:這次呢?這次又是什麼?
我試著上網搜尋,卻顯示「內容暫不可見」。微博上有人留言:「不要造謠,不要抹黑國家。」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真正的黑,不在螢幕裡。
我舉著手機,對著自己錄像,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後瞬間,想給丈夫、孩子留言,眼淚和濺到臉上的水混在一起,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
電量僅剩 2%,螢幕上的紅色錄影點忽明忽滅,我停止了錄影,讓最後一點電量成為我的遺物和存在過的證明吧。
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有人在祈禱,有人在哭喊,有人靠在門邊發抖。我張開嘴想喊孩子的名字,卻發現喉嚨裡只湧進水。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
黑暗。無邊的黑暗。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光。
微藍的光,像海。
我感覺自己漂浮著,四周是浪。
腥味、寒氣、冷流,一切都像大海。
「我怎麼了?我在哪裡?」我問自己,但又找不出答案。
我向前游。
海浪推著我,又將我拉回原處。
不論怎麼游,都會回到起點。
我心裡生出恐懼——這不是普通的海。
過了很久,我看到其他人。
他們也在水裡掙扎。
有人喊:「我不要死在這裡!」
有人哭:「這是洩洪,不是天災,這是謀殺!」
那聲音像巨浪一樣在我腦中拍擊、不斷迴盪。
我停下來。
我忽然覺得這水……太混濁了。
海,不應該這麼混濁。
我低頭,透過渾濁的光線往下看——
有鋼鐵的影子、座椅的輪廓、破碎的窗、懸浮的塑膠袋,還有一個個泡得發白的——人!
我心臟一緊。
這不是海。
這是——地鐵車廂。
我看見那熟悉的黃色扶手,
看見貼在牆上的逃生指示,
看見水中倒懸著的自己。
她的頭髮在水裡飄著,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支新買的華為手機。我伸手想碰她,卻什麼也碰不到。
這時手機螢幕突然亮了,依然顯示僅剩 2% 的電量。我試著觸碰手機,手卻從手機上穿了過去。
我終於明白。
我死了。
我不在那具身體裡了。
這時手機的相冊卻鬼使神差地顯示出來,我去查找剛才的錄影,最後兩個視頻竟變成了警示圖片:「該內容違規,無法查看」。
我昏了過去,不知又過了多久。
我看見夜晚的城市,封鎖的地鐵口,
聽見有人說「全力救援已結束」,
看見卡車連夜拖走車廂。
我想跟著去,看他們怎麼處理我們。
他們把車廂載到郊外,掩埋在垃圾填埋廠的土裡。沒有標記,和廚餘垃圾在一起,等著慢慢腐爛。
第二天新聞說:「災情已得到全面控制,救援圓滿完成」。
幾天後,我看到丈夫。
他領到一個小小的骨灰盒,那其實是去年疫情集中火化的「百家灰」的一部分。
他對前來慰問的書記說:「感謝黨的關懷。」
孩子戴著紅領巾站在他身邊,神情哀傷卻似乎又帶著自豪。
我拼命呼喊:「那不是我!」
可聲音在空氣裡散開,沒有任何迴響。
我只能看著他們轉身離開,看著那條血紅的紅領巾被陽光照得鮮豔。
我忽然想哭。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這個還在被教導去感恩的世界。
也許這就是報應。
不是天譴,而是我自己造的業。
遠處的迷霧中,有兩個非人形的黑影向我走來。
我聽過這類傳說——人死後有牛頭馬面拘魂魄下地府。
我回頭,想再看一眼孩子的臉,
想再看看那座城市。
電視螢幕上正在播放新聞:
「防汛勝利,人民感恩。」
畫面裡的人笑得平靜。
我想笑,也想哭。
黑暗再次湧來。
我聽見自己心中的聲音,一遍遍機械地重複著:
「真相不會被水淹沒,只會被人為掩埋。」
2025 年 10 月 17 日上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