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云：重写现代东亚史的尝试？刘仲敬《远东的线索》读后（2）

我们看国民党记载的那些历史，就会发现孙中山和黄兴这两位高风亮节的革命领袖，在东京相遇以后，一见如故，在不到三个月时间内就变成了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决定为了革命事业进一步发展，把革命事业团结起来，建立同盟会。但是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孙中山是内田良平的朋友，黄兴也是内田良平的朋友，宋教仁也是内田良平的朋友，他们三个人在彼此认识以前，都拿了内田良平的钱，分别在两湖和广东已经搞过多次起义了，但都失败了。失败以后，他们在大清混不下去，都跑到日本来。日本的这些泛亚主义者，黑龙会之类的组织，他们的人合计了一下，觉得革命势力还是团结了才好，于是就做了很多牵线的工作，说服他们最好团结起来。在牵线的初期，他们谁也瞧不起谁，广东人尤其是瞧不起两湖地区的人，他们只认他们的广东老乡，但是最后之所以能够达成协议，关键问题在于，钱是日本人出的。如果日本人不出钱的话，兴中会和华兴会双方都要面临着马上混不下去的狼狈处境。所以到最后还是日本人说话算话，孙中山和黄兴热情拥抱以后，决定大家团结起来。

然后我们再看同盟会组成的名单，这个名单中间有一半是日本人：内田良平、宫崎滔天、曾根俊虎、头山满等等。如果有历史书在明治时代提到他们，那就是说他们是伟大的维新志士；如果在辛亥前后提到他们，他们是中国革命的老朋友；如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提到他们，他们是万恶的军国主义者，侵略亚洲大陆的主要罪魁祸首，中国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孙中山就在这些人的保驾护航之下成立了同盟会。

但是问题在于，这一派人，基本都是在野的，或者是真正掌权，能够主导日本政治和外交的时间非常短，日本政府长期选择的外交路线就是跟着英国走，这也就是后来的好几次英日同盟，两国一起在远东压制俄罗斯的扩张。辛亥革命之后也是如此，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由于日本是跟着英国混，而英国又和俄罗斯联盟一起对抗德国，所以就有了我们看到的日本进攻德国殖民地青岛以及之后的山东问题等等一系列复杂的外交问题，换句话说，在日本这些当年帮着孙中山一起革命，梦想者黄种人团结起来解放亚洲的泛亚主义者眼里，日本官方的外交政策实际上是背叛了革命。

到了 1920 年代，问题就更大了，孙中山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通过革命手段统一中国，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在所谓陈炯明事件之后，孙中山开始跟苏联接洽，希望苏联给他日本所不能给的东西。联俄导致了国民党内部权力结构的迅速改变。老一派的党员，随着西山会议派的没落，随着廖仲恺案件后面的清洗，退出了国民党的决策层。蒋介石和汪精卫这一批新派，也就是当时的左派人士，赶走了胡汉民和许崇智，控制了广州革命政权。他们依靠苏联的援助，赶走了吴佩孚，通过北伐，建立了南京国民政府和后来的国民党政权。

但是问题在于，这时候的国民党已经不再是孙中山时代的国民党，它的立场已经不再是跟着日本老大哥打倒欧洲人对东亚的霸权了，它的路线是跟苏联人联合起来，把帝国主义赶出亚洲。它的路线仍然是反帝反西方的，但是保护人已经由日本变成了苏联。于是，改变立场的这个新国民党的势力，和他们在东洋的老朋友的势力，就在满洲发生了第一次严重的碰撞。碰撞的结果就是九一八事变。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个满洲事变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在日本人看来，你蒋介石等于是在引狼入室，日本人征服中国是为了拯救中国。泛亚主义的早期是希望中日两国提携，共同解放亚洲的，但是事实上证明中国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有办法，这种情况下只有日本人给你代劳了，帮助你，扶一扶，日本再不来扶的话，你就要完全被俄国人征服了。在他们看来，蒋介石是孙中山的叛徒，他背叛了泛亚主义者，把国民党这个原来的革命战友送到了苏联人头上，如果听任他们继续搞下去的话，那么整个亚洲都会变成苏联的天下。日本人搞满洲国，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就是在他们看来，只有满洲国才是亚洲反共势力的堡垒，国民政府已经完全被苏联劫持了。如果让国民政府胡闹的话，整个亚洲大陆完全赤化是时间问题，而只有满洲国才能够挡住共产主义南下的道路。后来，哪怕是在二战日本失败，特别是在 1949 年中共胜利之后，日本的很多人还是有这种看法，就是说你们看，现在你们知道日本的战略是正确的吧，满洲国倒台以后，共产主义浪潮不仅吞没了中国大陆，而且一直冲到印度支那，这难道不是证明我们当初建立满洲国是完全正确的举动么？

从这句话我们就可以看出满洲国成立的另外一面。满洲国的成立，后来大东亚共荣圈这个理论的提出，从日本自身的思想脉络来说，它不是一个戏剧性的转移，它是从明治开始就一脉相乘的解放亚洲的这个理论的直接继承。就日本人内部来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矛盾之处。明治维新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使亚洲和黄种人免遭欧洲人的奴役吗？我们现在再不赶紧变法自强，欧洲人就会把我们全部征服了。那么日本变法自强以后，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只讲现实主义的话，我们就自己做一个黄皮肤的欧洲人，不管亚洲大陆就行了。但这样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在亚洲大陆的黄皮肤兄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已经有了成功经验，为什么不把日本的成功经验传递给他们呢？只要你们也肯像我们一样搞明治维新，你们也可以脱亚入欧的。但是你们不肯搞，你们自己这样不争气，我们开始带你们带不动，最后我们自己替你来。这个逻辑是非常顺理成章的。

而按照中国方面的记载就会搞成一个非常破碎的局面，好像是日本人在明治维新时期都是好人，特别是在辛亥革命的时候，那是革命最忠实的朋友，而越往后，日本人越坏，特别是那些早期的好人，到后来就都变成了最坏的人，这是非常矛盾的事情。

实际上，在 19 世纪末到 1930 年代的这半个世纪当中，日本基本上在台面上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执行的都是倾向西方的外交政策，而在野的基本都是泛亚主义者，执行的是带领东亚反对西方的政策。但是从中国革命史的视角来看，这就混乱起来了，因为台面上的现实主义者在辛亥、二次革命时期是坏人，他们跟着英国一起帮助北洋政府镇压孙中山，但到了 30 年代，他们又成了好人，因为他们跟着英美一起反对开战；而在野的泛亚主义者，在辛亥时期是好人，因为他们帮助中国革命，到了 30 年代又成了坏人，因为他们主张侵略中国。但是从日本的角度来说，根本没这么复杂，跟着英美的一直跟着英美，泛亚主义的也一直在搞泛亚主义，变化的不是日本，而是中国，或者不如说是，北洋的那个中国跟国民政府的那个中国，这两个中国之间是敌国，对北洋坏就是对国民党好，对北洋好就是对国民党坏，表面上看起来是日本的立场在反复横跳，实际上只是因为在中国发生了蒋介石的国民党替代了孙中山的国民党，国民政府替代了北洋政府这个过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