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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李承鵬:媽媽的四合院

作者: 李承鵬

春去春來,燕子飛去來兮,在紅墻巷那被煙火熏得發黃的屋檐下,銜草築窩,哺育兒女。每到入夜,黃桷蘭飄香,香得人覺都睡不著——致母親節

我清晰記得媽媽年輕時的樣子,眼睛大大的,是一種清麗的漂亮。一頭黑黑的長發,像那個革命時代所有文藝女兵一樣低調卷上去,以免閑言碎語。記憶中媽媽愛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頭發,有時也梳我的頭發,邊梳邊說:“拉茲,長大了一定要當法官,當了法官才能保護媽媽”……這是印度電影《流浪者之歌》的臺詞,說到這裏,她通常會哭。

後來知道,她的父親一夜間被打成極右、現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最後死在一間陰冷潮濕的瓦房裏,死的時候小腿腫得發亮,手指一戳就是一個坑。他和偉大領袖同一天死的。居委會說不準辦追悼會,反革命分子怎麼可以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同時辦追悼會呢。

不能在院裏搭靈棚,媽媽只好在屋裏擺上照片,用棉被和布條把門窗捂緊,低低清唱了外公喜歡聽的京劇片折子戲《斷橋》。

媽媽在劇團裏本來是唱全本《玉堂春》的,後來只能演臺灣來的女特務,再後來就只許演偷公社苞谷的地主婆。這算幸運,有成份不好的女演員被剃了陰陽頭,押上高高的板登坐“噴氣式”,雙手反剪,被人從後面踹翻凳子,整個身體向前猛摔出去。目睹此景,媽媽就活在巨大的不安裏,記憶中,她和爸爸一直沒完沒了地吵,沒完沒了地哭,終於離婚。

 隨著革命形勢日益高漲,她這種黑五類不可以留在文藝團體,要麼噴氣式,要麼下放藏區。終於有機會去了一家街辦工廠,工種是往電瓶裏灌註鹽酸、切割整根的鋼筋。可自幼聞慣水粉的她,受不了鹽酸嗆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雲流水的她,抱不起粗重的鋼筋。她做工時還戴著絲巾,怕被粗布工裝磨傷脖子,下工後還用香皂洗手,再仔細抹上友誼牌雪花膏。大姐們就說,這是資產階級小姐作風,要改造。

 我媽想了一想,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得到改造,扔掉絲巾,開始混跡於一幫孔武有力、大聲說笑的女工中。她學習岔著腿蹲在馬路邊上吃飯,為了配合大家,聽到粗俗的玩笑,也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於是,一個很好的青衣就這樣被無產階級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媽還是很孤獨,她知道自己無論怎麼爽朗地笑還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樣。她常說自己有三個夢想,一是重新回到舞臺,二是兒子能出人頭地,三是重返小時候住過的四合院,成都紅墻巷 39 號。她父親是公派日本的留學生,因中日邦交惡化,憤而歸國。歸途中在對馬海峽突遇風浪差點死掉,並先後在燕京大學、齊魯大學任教,抗戰時還被關麟征邀去黃埔軍校兼任文職教官。那時文人富裕,外公擁有三進院落,養活著整個家族。

 我媽回憶:那時候我們家啊,前庭種著兩棵桂樹,後園種著一棵黃桷蘭,從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著……她常央求勤務兵帶著她去後花園捉麻雀,撒把米,木棍兒支著笮蓋,有麻雀跑來吃食,就把細繩一拉。她還喜歡穿紅色跳舞鞋,學上海來的顧太太那樣踮起腳尖跳交誼舞……總之,成都紅墻巷 39 號是我媽關於美好生活的標誌,春去春來,燕子飛去來兮,在煙火熏黃的房檐下銜草築窩,哺育兒女。每到夏天,黃桷蘭香得人睡不著覺。待到深秋,燕子走了,銀杏樹又把葉子灑落一地,碎金般奪目。

 一夜風暴,就刮掉了燕子窩。我媽記得那天晚上槍聲不斷,就像爆豆子一樣。等天光大亮,才知道父親在淩晨開始的全城大抓捕裏被帶走。全家也被掃地出門,母親帶四個孩子四處漂泊,低聲求人,終於在寧夏街一間鐵皮和竹混搭的棚裏安身下來。

 可是,餓。

 我媽說,那時餓得天都變成了青色的。那是缺糖的表現。她母親讓孩子們脫了棉衣棉褲躺床上保存體力,她從棉褲裏掏出棉花做成小孩冬鞋,把毛線衣拆了勾成小圓帽,上街叫賣,一天能掙五六個烤紅薯。命是保住了,但幾天過後眼見棉花掏空、毛衣也沒了……外婆賣血已無血可賣,正想跳沙河自殺,忽在河邊聽說鵝卵石可以賣錢,建軍工廠用的,飛快返家帶著我媽跑到沙河邊,撲嗵跳下去。正是冬天,母女倆在刺骨沙河撈著石頭,開心地撈著,數著冰冷的石頭,像數著滾燙的烤紅薯。

 我媽總說:那時我才八歲,我這老寒腿就是那時落下的。

 我媽之所以能進劇團,也是因為餓。那天聽說到寧夏街排隊可以領饅頭,她飛快跑去卻被流浪漢們擠出來,見不遠處有個隊列人少、幹凈,便擠進去……幾個軍人打量她,讓她擡腿試柔韌性,又讓唱歌,我媽就使勁唱起“燕子,燕子,妳輕輕地來,燕子,燕子,又開心地走……”這是她在民國時基督教幼兒園裏學來的,領頭的軍人沉吟一會兒,說了聲“好,妳來西南軍區文工團吧”……

 從此我媽每天都能吃上饅頭了,還常偷回家,舉家一起唱“燕子,燕子,妳輕輕地來……”。幾年之後,她的母親便走了,走時兩腿奇痛,低聲叫著我媽的乳名“咪娃,咪娃,我痛啊、痛啊”。多年以後我媽都斷定:那就是下沙河撈石頭落下的病。

 這個國家的命運左右著所有女性的命運,命運一邊摧毀著她們,一邊讓她們像竹子般堅韌。作為黑五類的我媽下放到街辦廠後,一直夢想重回舞臺,可是一次事故讓媽媽毀掉嗓子。那天,為了給一個趕急路的司機電瓶充電,她手忙腳亂忘帶口罩,吸進大量揮發的鹽酸,當即啞了……她是半個月後才能說話的,但全無當年的“嘎唄兒脆”。當年在劇團,她能唱全本的《玉堂春》,當年在春熙大舞臺選角,她師傅花想容曾這麼誇贊:

 這丫頭的嗓子,能把井水唱成溪水。

 我還記得,那天媽媽嗓子勉強恢復後,抱著我流了好久的淚,半晌,啞啞地對我說出一句:兒子,媽媽愛妳……

 我知道,這是在告訴我,失去舞臺夢想的她開始著手實現第二個夢想了。她很想讓兒子穿著體面衣服去上課,背漂亮的雙肩書包,像同學一樣吃著早餐面包,可她實在沒錢。那天我因為沒有白球鞋,老師禁止我參加校運會排練,讓我滾回家。我媽像一頭憤怒母獅沖到學校大吵一架,面目猙獰……她用全家積蓄給我買了白球鞋參加了第二天校運會,然後辭去月薪 30 多塊的街辦廠工作,辦起成都第一家私人幼兒園,其實,就是幫別人帶孩子。

 媽說:媽除了唱戲,也不會幹別的,媽得讓妳有體面。

 那是一段艱辛歲月,無數夜晚,我看見我媽蜷伏在孩子們的床邊,疲憊打盹,她生怕哪個孩子感冒發燒,出了大事。她每晚睡不安穩,至今患有嚴重失眠癥。潔癖的她堅持每天給孩子們換洗幹凈衣服、熨燙平整。她說,“孩子們是我的體面,帶到街上、公園,孩子們體體面面,生意也才好”。

 可漸漸地,能翻出漂亮雲手的手指,因天天洗衣物變得關節粗大、變形,曾在春熙大舞臺走過曼妙臺步的身材,也不可逆轉地變形、醜陋。我媽眼角下垂,視力下降,因長期神經緊張,胃部也出現了問題。

 終於一月能掙到兩千塊錢了,那天,媽媽帶我去成都飯店吃了西餐,在小杜裁縫店裏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看著高岔,她突然害羞地悄悄問我:媽媽的邊岔是不是開得太高了,媽已經老了呢。

 我媽不可阻擋地老了,失去重回舞臺的夢想,另一個夢想即兒子出人頭地,也十分渺茫。我不知何時才能讓她實現第三個夢想,住進帶花園的房子。我是如此沒出息的兒子,只能借錢買一處便宜的遠郊頂樓,在屋頂上種了些花花草草。

 花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太粗心,我媽身體已大不如前,高血壓和骨刺常折磨她,每次爬樓,都要花很長的時間。她說:住得高好啊,空氣清新。她臉上的痛苦表情告訴我,這是安慰我。這樣的粗心給我懲罰。有一天我媽正在洗澡,悄無聲息地倒下了……蛛網膜破裂導致腦溢血,醫生說只有 30% 的生存機率。

 那天晚上,我徘徊在省醫院門口,我向蒼天發誓,一定要給我媽買一處不用爬樓的房子。奇跡發生,我媽竟活過來了,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兒啊,我夢到院子裏種了好多的花,花香真是濃啊,濃得把我擡起來了,我就在香味中飄啊,飄……

 我知道,那是麻藥的原因。

 我不假思索跳槽到收入更高的報社,交了一套電梯公寓的首付。從此我媽不用與骨刺做鬥爭,但我仍沒辦法幫她實現第三個夢想:在繾綣如夢的花園裏,讓媽媽夏天嗅到黃桷蘭,秋天聞到桂花香,在發黃的屋檐下,看燕子們飛去飛來……

 那一年,致力於打造中產階級夢想的我,對新房進行了一場所謂“新殖民地風格”的裝修。我感到媽媽隱隱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裏做豆瓣了,全封閉落地窗的陽臺,只能盆栽些花草。她搞不懂我為何要在客廳裏裝一個假壁爐卻不能取暖,中央空調又讓她悶得喘不過氣來。她最不爽的是,為了追憶一下曾經的青衣時光,剛在陽臺上吊一聲嗓子,保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上樓提醒:太婆,有人提意見了……

 她還是想念紅墻巷,想念燕子飛來飛去的樣子,晚上黃桷蘭香得讓人睡不著覺……她提出能不能換到一樓住,種點花兒,再種點黃瓜、香蔥,不打農藥,比菜市場新鮮。可是一樓貴十幾萬,我哂然“妳真是老土”。這時媽媽就不說話了,默默聽我闡述“新殖民地風格”的理念和藝術氣息。後來,她還會主動向來的客人轉述:這新殖民地風格啊,其實跟殖民地不是一回事,很先進的。

 於是,我定期帶她去已不復舊時模樣的紅墻巷。她會指著某處說:看,這以前是四姑家的前庭,這是孫師長的後花園,這是外公的書房,每晚他都讓外婆從窗戶放下吊籃,買些醪糟湯圓、紅油抄手,全家宵夜。那青石板路啊磨得亮亮的,能照見天上的月亮,斜對面土司的女兒太美了,可是總對著月亮梳頭,也不怕白天憂愁……她念念叨叨,我就帶她去旁邊寬巷子吃醪糟湯圓、紅油抄手,買些時令的花兒,她嗅著嗅著,眼神就變得年輕起來,亮晶晶的,但仍固執地說“如今的黃桷蘭,真是沒以前香了……”

我媽越老還小了,神情和行為顯示出不可逆轉的幼稚。除了纏著我要禮物,還纏著打撲克,還常常偷牌,得手後一臉詭異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並沒發覺她的兒子已偷走更多的好牌……有時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她的輪次上。她大獲全勝,就很開心,又開始回憶小時候坐在紅墻巷葡萄架下打撲克的光景,隔著鏤空窗檁偷看大人們跳交誼舞,留聲機裏的黑膠唱片總有周璇唱的歌曲……她總重復這些故事,我並不想聽,她就生悶氣,又去看已經滾瓜爛熟的《大宅門》,一個人念叨好幾個人的臺詞,感嘆今不如昔……

 我媽並不是苦大仇深的勞動婦女,也不是教科書裏那種慈祥厚重的母親。她只是一個沒落大戶人家的女子,不喜歡工廠,不喜歡土改,骨子裏反感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她認為那場革命拿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包括紅墻巷的院子。她翻看發黃的照片總念叨“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就去念想她最好的時候,在春熙大舞臺揮動長長的水袖,淺唱低吟“花光月影宜相照”“當肯嫁東風,無端卻被秋風誤”,嗟嘆之間,徒增傷感。

 她一生的經歷讓她無比敏感,心思細得可以穿過針孔,能聆聽到針掉在地下的聲音。一個舊式家庭的女子因中國革命的激蕩變幻,命運多舛,只好追憶類似張愛玲小說中的某種老式浪漫,年華似水、抽刀難斷。她甚至將她的兒子當成她對這個世界關於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兒子能讓她保持重回紅墻巷的幻想,對於她而言,這無比重要,而且神聖。

 我只能不停地寫下去,一個字、一個字,像一塊磚、一塊磚在修砌著一間大房子,讓她真地能重回紅墻巷 39 號,看春去春來,燕子飛去來兮,在被煙火熏得發黃的屋檐下銜草築窩,哺育兒女,晚上黃桷蘭飄香,香得連覺都睡不著……

 那是一個曾經漂亮、被中國革命和中國式生活弄得無比神傷的女人,一輩子的夢想。

 

2006 年 5 月 15 日,母親節 李承鵬 於重慶

作者: 李承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