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贊波:寫給富察的一封信(上)
富察兄,
見信如晤。
不知道你現在在裡面怎麼樣?能不能吃飽飯?睡覺還好嗎?每天能睡幾個小時?能偶爾曬曬太陽嗎?有書看嗎?可不可以鍛鍊身體?肉體上有沒有遭受他們的虐待?是不是已經瘦了很多?去過那裡面的人,一般都會瘦很多,對於需要減肥的人,這也許是不幸中唯一的幸事,但你本來就瘦,也無需減肥。希望你不要瘦得太多,否則當你出來的那一天,我要是看到了你形銷骨立的樣子,一定也會像現在一樣,止不住地掉淚。
很抱歉,我到現在才站出來和你說話,雖然我一直想寫點什麼說點什麼,但完全下不了筆,開不了口。對於一個以往表達欲還算旺盛的創作者來說,我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語症,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心境。最近幾個月,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時刻,我過得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盡量把頭埋在陰暗之處,任由自己被悲憤、恐懼和恥辱吞沒。
雖然作為一位持續批判體制的獨立紀錄片作者,我完全深諳並親身領略過極權的暴力,但還是沒想到,它會以這麼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到來。
4 月 20 日上午,習慣於熬夜晚睡的我,剛剛醒來,就看到了網上傳出你被秘密拘捕的消息,我當即有如電擊,從床上一骨碌爬坐起來,連聲驚呼,內心瞬間被驚愕籠罩。
我之前不祥的預感不幸落實了。
就在 4 月 12 日,我把修改的新書稿簡介給你發去郵件,見你沒有及時回復,我又通過社群媒體發去簡訊提醒你查收,但無論郵件還是社群媒體,你一直都沒有回復我。對於你這樣一個敬業勤懇、對人熱情有禮的出版人來說,這是未曾有過的反應,以前,你頂多就是週末兩天不回復,週一上班了一定就會回復我。但這一次,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你仍然沒有動靜。剛開始我以為是你的身體出了問題,因為在不久前的通話中,你提到自己最近體力有點不支,說人一過了五十歲,精力便大不如前。眼力也下降了,光看我的書稿,你就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而且是把全文打印出來,一頁一頁地看。不再像以往那樣對著電腦就能看完。
想到這些,我只好默默地祝願你身體沒有大礙,即使身體有恙,也能早日康復。4 月 19 日,一個星期過去了,你依然杳無音訊,讓我越發感到不安,正猶豫要不要詢問一下你的同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想到一夜之後就得到了這個最壞的消息。
我完全沒想到,你落入他們的魔掌已經整整一個月。
原來你是在 3 月 19 日回上海時遭此厄運,那天距離我們語音通話也只過去不到一週,3 月 13 日晚上,我們在社群媒體上通了約一個小時的長電話,詳細地討論了我的新書稿的出版計劃。就在當天上午,你給我寫來長信,謬贊我:「你的寫作比第一本更加震撼我,故事和分析的力度都更加精彩和有吸引力」最讓我感動的,是你還說了:「我也非常敬佩你孤獨一人記錄、分析近乎魔幻的中國底層世界的勇氣和精神,並為之感動。能夠認識、擁有你這樣的朋友和作者,真的是我的幸運。」
對於一位堅守在極權之地的孤獨的創作者來說,你的這些話語於我是一劑莫大的精神動力。這些年,因為持續批判的緣故,我在中國被封殺,書和片子都被禁,再沒有出版社敢出版我的新書,連一本原本計畫出版、正在組稿中的個人詩集也不得不夭折。警察也不斷上門騷擾我,導致我離開了生活快二十年的北京,回到南方的山裏離群索居。
「金馬風波」(2019 年 8 月,國家電影局禁止電影人參加金馬影展,我忍不住罵了它幾句)之後,我更是經歷了全方位「社死」,在網上遭到鋪天蓋地的謾罵、侮辱,被扣上各種罪孽深重的帽子,以及持續遭受揭發、檢舉,甚至死亡威脅。影響不光止於網絡。現實中,不少昔日同學親友因為目睹了我的政治錯誤和聲名掃地,都不敢再聯繫我,有家族長輩甚至斥責我令「家門蒙羞」。有關部門還到我父母所在村莊調查我,給我和家人造成了很大困擾。
從那之後,我在中國已經近四年沒有參加任何公眾活動,再沒人邀請我,哪怕是線上的活動也沒有。很多人還唯恐避我不及。因為個人的社群媒介持續被封禁,我在國內的網路平台也消聲匿跡。因為價值觀念的緣故,很多昔日的故交也漸行漸遠,直至完全割袍斷義。除了為了拍攝,我在現實中的社交活動也幾乎減為零,平時深居簡出,過上了放逐和自我放逐的生活。
此時,你的鼓勵,除了讓我覺得自己在潛伏中拍攝一年多、閉門寫作兩年多是值得的,更讓我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孤獨是正確的。就是在這番通話中,你我還談到了目前的形勢和安全問題,但是是你在替我這個「朋友和作者」的安全感到擔憂,擔心我的敏感的新書給自己帶來麻煩,還詢問了我有無考慮出去。而我,在這通電話裡,根本就沒有問起你的安全與否。
那時候,你我應該都完全沒有預想到,真正的危險會於降臨我前來到你的頭上。我也完全沒想到你馬上就要回到中國,雖然電話裡你提了一嘴自己和家人已經幾年沒有回去探親了。但你並沒有告訴我你一週後就要回去,如果你說了的話,我想我一定會告誡你「危邦不入」,勸你「三思而後行」。
因為此時的中國,尤其在歷經三年疫情管控之後,徹底成了光芒照不進的土地,真正的禮崩樂壞,鐵幕降下。作為持續紮根在生活現場的低調的觀察者和親歷者,我都時常感到舉步維艱,頓生江湖險惡之感。自己曾經在乎的「最後的縫隙」,也儼然已經慢慢合上。
你在此時回來,分明風險莫測。可是遺憾,你當時沒有告訴我,要不我一定會力勸你。儘管我知道,我的勸說也許並不會在你那裡生效。
你應該還記得,以前,我也勸過你。那次,我們也說到過「安全」。幾年前,當你第一次向我說起你還持中國護照的時候,我比較吃驚,我以為你早拿到台灣戶籍了,覺得無論從安全還是從方便的角度來說,你都應該這樣做。但你當初好像對此不是太上心,似乎覺得相比於你正孜孜不倦的出版事業,它是件不太重要的事情。當我問到你回來時不擔心他們找你麻煩嗎,你也還是那副一貫的口吻,你說自己只是個編輯,只是個出版人。
我對你的這種固執感到有點匪夷所思。雖然其實我也是個固執的人。我之前備受艱難和打壓,都不願離開,也讓不少人不可理喻。在這個方面,我們應該是同一類人:在危險沒有真正來臨前,我們不會停止自己的腳步,更不會被它輕易嚇倒。
但這次,你所面對的局面顯然已經今非昔比。所以,我不確定你真的只是粗心大意,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不知道你對自己這次回去自投羅網感到後悔沒有。還有,你之前是否設想過自己「進去」的場景?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地設想過自己「進去」。尤其這些年,當我看著文字獄在這片土地頻頻發生,身邊認識的、不認識的,不少人都「進去」了,他們中有些人說的、做的還不如我那麼「敏感」和「膽大」。有些人的影響力也還不如我,有人只是在網絡上說了幾句話,就被判了幾月甚至幾年。
每當這些事發生,我都頓感陣陣寒意。就此我還跟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原來,這幾年他們讓我「社死」,是保護了我,要不我早就進去了。這顯然是一種悖論般的無奈現實,散發出蘇聯笑話般的荒謬氣息。
在 4 月 12 日給你的信息裡,我就提到了「進去」,因為就在兩天前,許志永和丁家喜被判 12 年和 8 年,讓我再次覺得痛心、憤慨而絕望,上一次為「進去」而有如此感受,是因為「編程隨想」阮晓寰,他被判了 7 年。讓我忍不住感慨:為何在這片土地上,總有如此優秀、正直、善良的人淪為國家的囚徒?
所以推人及己,我忍不住和你聊到他們並吐槽:「憑我這種立場和寫法,我覺得我至少能夠 10 年了吧。」儘管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但此刻我真的為此感到羞愧:在當時,我仍然想到的是自己,沒有聯想起你,更不知道當我只是擔憂自己「進去」的時候,你卻已經「進去」了。
更早以前,你也曾經和我說起過「進去」,那一次,你在疫情初期回上海時被隔離,你提到這段「夠憋」的禁足經歷時,忍不住感慨「所以像王丹那樣的坐完牢,還是非常讓人敬佩的」。
現在,沒想到輪到我來敬佩你了。
雖然,我根本就不想從這方面敬佩你。我寧可敬佩你在編書上的專業能力,你的選題、策劃,以及編輯和推廣能力,儘管你這些年出版的有些書我也並不喜歡,我們之間的觀念也有分歧,但你的專業能力無庸置疑,和中國這邊大多数的編輯比起來更是出類拔萃。
或者,我可以敬佩你在面對逆境時的堅毅——就在 3 月 13 日那通長電話中,你向我聊起如今台灣出版業的狀況,說現在一般出的新書舖完所有通道,六百本印量就夠了。聯想起中國市場出的那些爛書都動輒幾萬幾十萬本的銷售量,我不由地在電話這頭感嘆了一句「你真不容易」,結果你很快就反駁了我,說這其實也無所謂容易不容易,因為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再不容易也能承受,並且不覺得苦。
「你不也一樣嗎贊波?你也選擇了一條在常人眼裡看起來很不容易的路途,但那是你喜歡的事情,所以你一定再難也樂在其中,不需要別人說不容易吧。」
是的,老兄你說得很對,我不應該這麼高高在上、輕描淡寫地評價他人的境遇(儘管那非我的本意)。我們面臨的所有艱辛,確實是我們自由選擇的結果,不需要任何人憐憫。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仍然屬於同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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