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文卓:忆念、神交与思辨——为中国的心灵勇者们献上的诗与光(上)
常忆京城书香舌剑,
梦觉彼岸泪洒枕畔。
但燃烛火暖照囹圄,
心灯互亮光光涟漪。
一、行动的哲人
让我们先从郭飞雄说起吧。
“知识与行动之间隔着一条河。知识者在河这边,行动者在河那边,要跨过这条河甚为艰难。勇敢是由知到行的转换枢纽。经验告诉我们,智慧者往往费尽心力也无法成为勇敢者,但勇敢者只要在行动中开放胸襟、努力学习反思总结,就较易获得智慧。而且勇敢本身大大有助于解放智慧,勇敢者独享的行动机会会刺激其极限开发潜能,养育出卓越智慧。知与行之间的这条河,似乎可以把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智慧者阻挡在河这边。而对于勇敢者来说,他的选择往往是,首先过河再说。”— 郭飞雄,2023 年 5 月 11 日法庭辩护词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有股声音,把我们拉到了一起。
2002 年国内的改革有一股小阳春的感觉。李昌平在 2001 年发表了《我跟总理说实话》。“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学界政界及民间异议人士都在讨论农民权利的问题。当时我在国外法学院的人权中心做访问学者,一直也在做户籍制度所带来的制度化歧视农民身份的研究。李昌平呆的中国改革杂志社汇聚了一些有勇有识之士,像赵岩、许志永等人。我在国外当时感到最有希望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了国内 2003 年因为孙志刚之遇害死亡,掀起了巨大的舆论波澜,最终导致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
我见到郭飞雄是在 2002 年末,在李昌平的家里,他们都是湖北楚人。我当时四个月调查农民遭受的非法拘禁,李昌平书里提到的“小黑屋”的问题。飞雄当时还是个书商。我们谈到农民问题,谈及李昌平,谈到人权。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说,“有很多人愿意为了民主献出生命”。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听到这句话好像电击了一样震颤了一下。数年后回顾起来,深感这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我当时与纽约的中国人权合作,从美国回北京做了四个月的三农调查。当时到了中国改革杂志社,看到了几位因多年上访而身心非常疲惫的中年女性,都抱着巨大渴望的访民,了解到他们都聚集在北京南站。所以,随后就常去北京南站的上访村来了解他们的情况。下一次遇到飞雄是 2005 年夏天,那是他在去太石村之前,跟他说我们要关注广东那边的土地强征的案。他说,“你关注底层人士,我倾全力会支持。”很多时候我们的话语缺乏力量。但郭飞雄的一句答应的话,的确是具有千钧之重。
飞雄却因他果决的风格数次陷入囹圄,但求仁得仁,他将法庭的审判变成了自己的公众教育之场所。郭飞雄两次在庭审上的辩护词气吞山河,几乎具有史诗一样的威力,读之仿佛与其灵魂神交。他身上凝聚了:儒释道最高的人文理想,又有曼德拉一样的勇气和坚韧,还具备了古希腊人、文艺复兴时代的哲人们的思辨精神。“哲人在锁链中也是自由的”,“那些真正献身哲学的人,实际上是在主动练习死亡”。
“我的绝食动机重心即在于捍卫气节、昭示我的坚忍倔强、死扛义烈,并通过东方文明传统特有的“苦行”操练,主动尝试身心极限体验,从而不断增强内在的精神力量。”“我要痛痛快快、自尊庄严的活在当下。我从来都是站着坐牢的,我也会站着走向死亡。”“我的长期绝食越来越趋向于一种探索身心极限体验的哲学操练。”
几年前我和张青通过几次电话。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总是说她们还挺好的。问她是否需要捐赠,也总是回绝。之后,我有好长时间不上网,还停下来了很多联系。直到有一天刻意上网搜索了一下最近的情况,才得知张青竟然得癌症亡故了,而郭飞雄竟然没能得到机会来看望病危的妻子… 无语… 悲痛,悲愤…
就是这位一年绝食 180 多天以上,数年绝食达到了数百日子,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飞雄,却在忆念自己的病危的妻子中,越来越痛苦,在听闻了妻子亡故的噩耗之后,数十次地不断地哭泣,肝肠寸断,支撑着这位行动的哲人的,不仅仅是强大的意志力,恰恰是赤诚至骨髓的爱的力量,因为他爱自己的国民,爱自己的心爱的未来的中国,不少于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分一毫,才如此地决绝,如佛陀之舍命饲虎,割肉喂鹰。
他的辩护词浓缩了不仅包含他自己数十年知行合一,以血肉铺路的践行力量,甚至也以热血为燃料,以气节为风,以哲思为柴,为中国的蓝图建造了一座炼金塔。郭飞雄重塑了华夏的人格。他既不盲从宗教,也不取媚于中西任何一方。“在当今中国,士阶层的对应者即是追求并践行普世政治真理的积极公民阶层。作为行动着的思想者,我们无权放弃亿万民众基于传统文化心理和社会分工期待我们履行的这一“世道人心的形塑者”的高度能动角色。” “在迈向自由民主的政治转型进程中,我们必须通过激励公民个人的道德勇气,推动全社会主权的公民站起来承担政治和社会的全局性责任。”
他像梁启超一样,呼喊着“少年中国”来振奋民族精神,却又如同杰弗孫一样构建着未来的国家和民族未来的理想蓝图,而同时以一己在法庭与牢狱中上的无比的正气与尊严重新唤醒了文天祥一样的民族气节。
如果用曼陀罗 mandala,古典东方文明的精华佛教的坛城观,来表达一下郭飞雄在辩护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可以看到他以智慧、仁义、勇气所建造的净土 - 天堂的无比庄严。外在的圣殿中,他囊括了政治文明设计的精华,分九大类:多元均衡的宪政民主制度、法治下的自由、法治下的民主(分行政选举、公开述职、科学调查与民意代表)、立法司法和执法的三权分立、多党竞争、联邦制、法治下的行政制、人权实现体制和福利制度、法治下的社会多元自治。这就如一座宏伟殿堂的九个雄狮支撑的柱子。
而他构建的内在精神圣殿则更为令人心底震撼。他说,“同胞们,我爱你们!我对你们至为真挚的爱与尊敬,在我的这份血写的文献中得到了根本的表达。要奉献就要奉献最精纯、最高贵的事物。我业已把我心中所认知积蕴的最高贵的精神价值和最精纯的生命原创奉献给你们。”他分为五个部分:一是价值存在,指生命价值中的爱与互爱、尊严与生命的高贵性;二是个人主权:两重含义,包含了个人对自己的身体、精神和生命历程的最高权利,和个人对自己所在、所参与的社会共同体的所共有的最高权利,超越了米兰昆德拉的“个人以其自由意志享有宇宙中心地位”,因为他要辅之以道德、法律上的主权,以及社会性的资源,还提出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
三是终极觉醒与道德勇气。他讲到,人类的理想是价值的太阳,个体精神须有摆脱矇昧的系列觉醒,而终极的觉醒在于超越死亡的生命意义。我们已经看到郭飞雄在绝食中展现出的这种超越生死的力量。他在这里特别批评儒家虽然强调仁义,却成千古恨的把“勇”给移出来了。他提出勇是生命的发动机,勇的本质是主动推动无惧风险的行动的内在精神力量,勇者必然刺激出无限潜能。而他提出这个时代的核心是让普通民众感受到自己的主权人格的高贵。他说,每一位自由主权的公民都是生命的事业家,要敢于做大历史的主角。他说,这个世界永远围绕着主权、厚德、原创而旋转,每一位通过自己的生命行动的细节来见证自己的主权、厚德、原创的真人,都是真正的宇宙核心。
四是生命美学。他在这里说,生命追求卓越,必然遭遇高难度,也因此有了动感美,变化美,甚至在极限考验下,庄严而悲怆的悲剧美。五是价值永恒。他说,生命的理想境界是在入世生涯中实现精神世界的永恒。 “我们要敢于运用主权自由,敢于点燃生命,敢于向着价值高峰发起无穷冲击 … 哪怕海枯石烂,哪怕大地塌陷,但人类文明永在,人道真理永在,极限探险者的英名永在,最美的热血情谊永在。这就是永恒的生命,这就是生命应当攀登的宇宙第一峰。”
而在这座圣殿的最深层还有他的圣女,为家、国、理想而默默煎熬而在漫长等待中亡故的妻子张青的圣坛。“她的心是深沉的、至为刚烈的自由战士—自由战将的心,她从未有过一次劝我为自保、为家庭而妥协屈服苟活的记录。她是中华文明最精华的气节理念的最高贵的传人之一。“永恒的女性,引领人类上升。”
“作为哲学的民族,中华民族还有着这样一种内在的需求:把全球时代普世的人道文明、自由民主主义和个人主义价值观综合集成,在这个综合集成存在内部引发化学反应,从而创造出一种根本的、上升性的、生命性的人生价值哲学。我们需要一场人生价值哲学革命,我们也很幸运的拥有启动这样一场哲学革命的立体资源和历史机遇。”“个人主权是对“大我”最有力的支撑和张扬,由于我是社会当仁不让的主人,我才有资格、有能力、亦有使命以天下为己任,把整个宇宙扛在自己肩上,向着文明的高峰步步攀登。”
笑蜀说,郭飞雄作为行动者的光辉甚至盖过了他作为思想家的光辉。高智晟说,中国的中小学课本必然要有他的辩护书作为教材。我诚心期盼着,飞雄的辩护书能很快成为大众广为传阅的这个时代的传世文献。
二。公民之爱
但忆尊颜如少帅,
惊见牢狱憔悴容;
心肺俱裂如亲见,
泪流如雨汇汪洋。
今年的七月十日,我收到一位西人熟人的邮件,是加拿大温哥华的律师关注组,响应约 20 多个国际组织要求关注 709 十周年的。因为孩子、修行因素与许多的身心冲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关注中国的新闻了,甚至好多朋友的联络我都断掉了,所以,十分惭愧好多事都不太清楚。看到了这封邮件,我就上网搜索了一下,王全璋的情况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中。但是,令我震惊的是看到了许志永在去年 11 月所遭受到的折麽,看到他的面容,读到狱警当着他的面把李翘楚给他的信撕碎了,他因此而绝食抗议,他遭受的“包夹”待遇,和种种剥夺与迫害,照片上看来如此的憔悴甚至显得苍老。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少帅一样英姿飒爽。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是 2009 年。许志永的面容就在我的记忆里冻结在了他在万圣书园,在律师所,在公共场所中的讲演的意气风发的样子,想他多么地沉稳而且明朗,智慧而且谦和,宽容而又自信,他的眼睛总是放射着光芒,心中总是有着火焰般的梦想。你可以想象我看到那篇报道的痛苦吗?我和一位本地挚友分享,一天分享了三次,给他看许志永早期的照片和狱中的照片,又讲其他一些友人的遭遇,哪一个人不是我的牵挂?那一天我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爆发,一边讲一边痛哭,讲了三次,痛哭了三次。我奇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伤心?我刻意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几年,好长时间都没看新闻了,不问世事。看来的确我自欺了自己的很多情感,学佛的方法我的确走偏了。我以为我可以超越尘世了,可以保持一种中立看花非花的超越二元对立的观点。原来,尘世的道义,是我迈不过去的心痛。所以,这一次,我想我得写点什么吧。
我认识许志永还是在 2004 年,刚从人权中心回国之后不久,北京的活动当时很多,大家有时候在茅于轼老先生办的天则经济研究所,有时在万圣书园,有时在一些公开的维权案件上聚会。我们在信访制度的考察上也有过一小段合作。当时大家讨论最多的,有包括劳动教养制度的废除,有很多强征强拆的土地和房产案件,外地农民工子女的上学以及种种的平等待遇问题。几乎在所有的公众讨论中,都可以见到许志永的身影。97、98 年中国签署了两大人权公约,经济社会文化公约得到了批准,这就是后来曹顺利以生命为代价,联合民权人士与访民等各界,要求外交部必须给公民监督权的。我在国外人权中心花了近乎三年的时间,一直在比较和批判关于中国的户籍制度,华盛顿参加了 CECC 的一次报告,专门讲了课题,是关于农民与流动人口的权利以及系统性的中国户籍歧视。所以,当我在回国之前,因为孙志刚的案件,看到许志永、俞江、滕彪三人要求废除收容遣送制度,自己激动不已,看到了人权和宪政在制度运用上的的力量。我当时跟国外的法学教授们兴奋地说,第一次中国的法律学者们推动了这个制度的废除,上亿的人会因此而受益。
虽然我在国外研究户籍歧视,探讨农民和流动人口的平等权利,而且与农民工和访民有很多的接触并且有时和他们吃住一起,但却不能真正做到深切体会他们的苦痛和对自由公正的渴望。许志永却在调查信访制度中干脆住到那里两个月,而且经常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在几次的调查黑监狱的过程中,就遭到当局以访民为由直接关了进去。所以,我感慨,志永的每一个案例、每一种诉求,无一不是建立在多年的、身心都深度地感同身受到普通民众的苦难与焦虑等基础上写出来的。
当年还与许志永,胡星斗、张星水等人常聚会讨论。大家很有志同道合之感。得知他们刚起名成立了阳光宪道,后改名为“公盟”,当局唯恐“公盟”有组党的嫌疑,所以,受到了封杀。我出国后几年,他们就干脆称为“公民”,“新公民运动”。正如前面郭飞雄弘扬的,“个人主权”,主权一动,山呼海啸。许志永就是这样一个确信自己具有,无论任何苦厄,都要坚决行使“个人主权”的人吧。倘若没有要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的野心和主权意识,哪来的那么深的热情、决心,和连接上下各阶层、串联中国各省市的才德?
在收容遣送上,他们三博士的上书,成为了划破长夜的宪政利剑;他继续突破,参选并成为海淀区人大代表;借此,他本可以不必再和当局有所冲突,却又去调查上访村访民的黑监狱,甚至还有时以无名者的身份和访民同样住在黑监狱里;
他本来没必要走草根路线,因为大学的教职和公职已足以让他既满足公义的参与热情还有安全的基本需求,然而他却与各城市的农民工和外地人联手来推动教育考试的平权;在教育平权上,坚持不懈地为千百万的孩子和家长们并肩奋战,直至守到云开日出,为孩子们赢得平等待遇为止;
面临威胁和罚款时,当局摊牌前,他本可以和当局和解,但却坚守而自愿坐牢;在被捕前,他已知危险在逃亡,却勤于写作和整理,积极地把他的愿景和理念传播出来。他说“唤醒压迫者的良心,也使他们免于自己的压迫。即使对手心怀仇恨,即使暴力伤害我们,我们同情而不嗔恨。”
就算是随时要面对警察登门,他还惹得龙颜大怒,写了一篇《劝退书》。就在临难之前,他还发布了短片,呼吁大家以禁食的方式来年年来忆念六四。逃亡的日子是可数的,他要抓紧把最重要的话讲出来,以最小的代价给公众以勇气、以聚沙成塔之力的希望。他说,“什么是我们的力量?人性两端,我们选择神性一端。走到极端去。极致的纯粹的良心、爱,绝对的彻底的非暴力,唤醒良心,凝聚良心,才是我们的力量。正如阴阳相克,一个极端才能克服另一个极端。”
“新公民精神可以概括为“自由、公义、爱”。自由意味着独立追求信仰、思想、表达和生活的自主、自在、真实的自我,人的自由是社会、国家、法律的终极目的。公义是此世的公平正义,是国家和社会的理想状态,机会均等,强有制约,弱有保障,每个人各展所长、各尽所能、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公义意味着民主法治为制度基石,意味着个体责任,捍卫和追求权利,关心公共利益,尊重别人的权利边界。爱是人类幸福的源泉,是新公民精神的最高境界,一个民族的精神内涵必须有爱,消融一切仇恨与敌意,缔造自由幸福的公民社会。”他所弘扬的新公民精神完全应成为未来中国的宪法的基石。
他就像国际象棋里的皇后一样,可以纵向、横向、还可以斜行,所到之处,因为热情和真诚,都燃起一片火焰。然而,他只是不断地强调“爱”的力量,自由与公正。他说, “专制高墙不是石头墙,而是人墙。枪,在人手里,改变了人心也就改变了枪。改变了人心也就改变了专制。”就是因为他的光会那么快地散布出来,以至于在监狱里,会让三个人贴身跟着他,“包夹”的待遇,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志永,我相信他们绝不能伤及你的信念与尊严的哪怕点滴… 他还说,“爱是神奇的恩典。认识了它,就会浑身充满能量。这场文明征战中,我们相信人类良心,相信美好中国。也许 99% 的战役都输了,只要爱的能量不断成长,就是成功。直到融化敌意仇恨,再造国民性,一个现代文明中国,古老文明重生。”
重生的中国正在期盼着你,志永… …

三、人子归来
在荒漠中,你掘井;
在枯林里,你寻找绿芽;
在空洞的眼神里,你注入火焰🔥
在陕北寒窑里,回味着妈妈最温暖的爱;
在饥饿,贫寒里,成长着你的热望;
那一年,你为了弟弟在煤窑里的摔断的腿,而挣扎着;
那一天,你背诵法律条文,险些在火焰中丧生;
为了你出生以来就拥抱的陕西的大地
为了疗愈这片土地上,无数战争中逝去的亡魂,
你出生在这里,你选择了这里;
长夜中,你怒吼的声音孤独,但并未成为绝响;
风暴中,你的身躯单薄而飘摇,却成为灯塔照亮远方;
请你归来吧,你的声音并没有被忘记,
你的存在给无数人带来了希望,
你的苦痛,也是众多人心中的最痛
请你回来吧,和我们大家一起哭,一起喊,
请你回来点亮众多人的心灯,知道这盏灯从未熄灭过,
回来吧,
我听见了你的脚步,
千万盏灯烛都点燃在你回归的路上…
我和老高,第一次见面是在茅于轼创办的天则研究所,参加了一次研讨会,交换了一下名片。尽管并未多谈,但他随后很快就约我在一家茶馆聊天。虽然是第一次聊天,但感觉好像久别的老友重逢一般。因为老高很热情,很幽默,他的眼神锋利而且专注,他的信任是切切实实的。
人之子的确不是为了世间的安逸而投胎来的,是为了真理而来。高智晟一家本来可以过的很舒服的日子。他在为残疾的耳聋男孩打赢官司之后,就罕见地为他赢得了八十万的赔偿,之后,全中国的各类的伤残案件就接踵而至。然而,耿和说,虽然当时他收入很高,但他不开心,他那颗柔软的心难以接纳客户们的钱。尽管他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专门打公益的案件,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律师们的比例,在西方这样的律师也十分罕见,然而,他仍然是不断地挑战自己去接纳更多的民族苦难,直到他碰到了无人敢碰,而他却迎死而上的…法轮功受迫害的系列揭露。
当时我因在洛杉矶时报兼职做记者助理,和他一起探讨了几个案例。一个是新疆的红帽子企业案,白老先生的。还有一个是出租车司机要求维权案。还有就是广东艺术村的案件。老高的确是很幽默的,他能完整地绘声绘色地背诵大长段的陕西民谣,记忆力惊人。而且,老高也是我所知的人里面最具有绅士风度的一位。他从来对女士都抱有真诚的尊重和关怀。小事上总是为女士拿行李。大事上则总是非常尊重女性的意见。在 2005 年秋季,我们仁之泉工作室受到逼迫,要求我们搬走,之后就进入一种流浪状态。老高当时还有办公室,打电话来说,文卓,你们那边无法办公的话,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来做事。最后一次见到老高,已经是在他发了那三封著名的揭露法轮功所受迫害的信件几个月后了,大家还有难得的机会在一个朋友家相聚。临走的时候,他还说,文卓,我想让你坐我的车走,但是,我的车他们走到哪跟到哪,你还是跟别人走吧。就是在那样一种状态下,他对人的细致、关怀还是如此!
因为我在 08 年 -09 年经常处于一种四处躲藏的状态,老高的那一篇《黑夜黑头套》的文章我没有读到。之后,到 09 年秋季到加拿大渥太华大学教了两个学期的中国人权课程,在准备给大家讲高智晟的时候,才看到一年前由耿和带出来发表的文章。当时我的儿子两个月大。我读到了此文,感觉头部和身心似乎遭到了重棒的殴打一样,五雷轰顶。之后怀抱着孩子在黑夜的街道上行走,泪水一直一直地流。神魂感觉都离开了身体。失魂落魄地走了也不知道多久,才回到家里,周围一切好像都是幻觉,一切都感觉难以置信。刘晓波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我们和国际特赦组织在渥太华大学举办了一次纪念和声援会。期间我先讲了高智晟,然后讲了刘晓波,面对众多听众,身边还有一位国际特赦的本地主席,和一位教授,我一边哭着一边讲述着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他们不屈的抗争和接力。听众包括旁边的教授都对发生在高智晟身上的酷刑都有点目瞪口呆,感到无比震惊和伤心。
老高于我就像血脉相连的兄长一样。耿和、耿格、和高天宇的命运也超越了对待政治犯家属所能想象的空间。我和耿和的谈话中得知,在最初的几年,耿格很久无法走出迫害的阴影,多次试图割腕自杀。高天宇小小年纪,也在幼年就遭受警察强行跟踪,难以想象对他的心理伤害有多大。当我看到高天宇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和一家人,还有陈维明做了以弹壳为材料的高智晟头像,心中酸甜苦辣百味聚集。
我也能从我儿子那里可以猜想到,他们一家人承受的压力有多么巨大。我去国十几年了,除了若干次在这里的国会山做了一些举牌抗议之外,好像没做太多公开的活动。自己好像也只是在挂念,在为良心犯祈祷,好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家的墙壁上贴满了中国良心犯的照片,虽然是这样看似无害的举动,心理创伤还是跨代延续到了我儿子身上。我的儿子,本来十分乖巧懂事,幼年时兴趣爱好十分丰富。但是他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期间,多年的长期抑郁,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不上学。吃了抑郁药,抗焦虑药不少,但基本不见什么效果。曾经五次试图自杀。有时他跟我分享一些特热衷的视频或电影,多是什么虐待、监狱、心理疾病、中国文革等,都是很黑暗的内容,对人生很绝望的一些情景。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治疗,也仅略有一点效果。为了救儿子我尝试了种种的方法,跟疯了一样使劲了招数,感觉都快把天捅破了。直到今年春夏天才终于有些成效了,也略略让我安心了点。因为儿子的情况,我逐渐得以理解和窥探到心理世界和外在物质世界的关系。他既没出生在中国也没有接触过中国政治,为什么会有跨代创伤,这件事说来话长,也许另文再述吧。我有好长时间不得已切割开和政治与受难者的关联。但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有智者的多次开导,我才开始重新打开心扉,再续前缘。
兄长:当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是真实的光明,自己是真实的神明之子的时候,你选择了追随信仰;
当许多人都忘记了,自己是自性圆满光明,不假外求的时候,你在那个孤深无人可以过问的地牢里,默默地散发着光明,以至于看护的武警都亲眼目睹关押你的处所为巨大的金光团团围绕;
兄长,你归来吧,我盼望着,再一次,我向那片黄土高原的方向,向你,遥叩首…
2025 年 9 月 11 日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