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国民党政府对二二八事件的处置：从谎言到镇压（上）
国民党政府的特务机关在 228 事件当中非常的活跃，不仅是时时刻刻监控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和其他民间社团组织的活动状况，同时也的确动刀动枪，动辄就是“密裁”某某反革命分子，颇有当年中共中央特科打狗队的风范。国府的特务机关刚到台湾的时候，吸收了很多台湾当地的流氓黑道人士，当他们的线人或者做一些他们不好直接亲自动手做的工作。被吸收进情报系统的这些黑道人士当中，就有一个人叫许德辉，他在后来提交给保密局副局长毛人凤的报告当中就说，事件爆发之后，他组建了忠义服务队，一共有 250 人，并且借着维护治安的名义，打入了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并且被选为治安组组长，等于是打入了内部。此外，许德辉的这个忠义服务队本身就很可疑，我们看它的活动，就给人一种完全是往抗议民众的队伍里掺沙子，破坏抗议民众形象的这么一个感觉，台湾民间就有很多人指出来，说这个以维护治安的名义成立的队伍，在事件当中没干别的，就是打劫勒索甚至暗杀，企图分化民众，挑动本就很紧张的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的矛盾，制造中央派兵镇压的借口。
除了打入内部搞反间工作之外，特务机构还在交给上面的报告当中大肆夸大局势的严重性，等于是制造统治当局的危机感，同样是为了强化武力镇压的正当性，例如说，3 月 5 号的时候，保密局台北站紧急致电毛人凤，说台北电台已经被暴徒占领，外省人死伤上万，但实际上，3 月 4 号的时候局势已经是在逐渐平静的过程当中了。根据警备总部自己的统计，外省人一共死亡 33 人，受伤 800 多人，连上千都未必，何来上万？当然，特务机关也没有忘记他们的保留节目，就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根本不存在的共产党的操纵上，电报里宣称台湾各地的共产党已经发展到三万多人，实际上后面会讲到，那个时候一共能有七八十个共产党就不错了，他们也是真给共产党面子。最后，甚至说是到了 3 月 8 号，大陆来的援兵都已经登陆上岸了，保密局还在发电报告急，说台湾全境都要被暴徒控制了，台北马上就要沦陷了。实际上，国军已经在基隆和台北大开杀戒，屠杀平民了，他们的这一套说法，说是危言耸听，都算是轻的。
那么，正当特务机构忙着监控各地情况，搞阴谋诡计反间渗透的时候，陈仪在长官公署又在忙什么呢？他是什么时候最终决定向南京请求军队支持，以武力镇压抗争运动，整个的决策过程又是什么样的呢？首先，我们要考虑到，对陈仪来说，228 事件出现的时间很不好，正好是台湾防务空虚的时候，也就是说，陈仪当时手上并没多少部队可用。二战刚结束的时候，负责进驻接管台湾的国军有两个军还要多，美国情报认为有四万人左右的军力，后来这些部队逐渐调回大陆以应付国共内战。蒋介石为庆祝台湾光复一周年首次来台湾访问的时候就在日月潭问陈仪，驻军能不能调走一些，好支持戡乱战争，陈仪满口答应，让蒋总统非常高兴，十分赞赏，说陈仪深明大体。根据台湾警备总部的资料，228 事件发生的时候，全台湾的正规军只有整编 21 师的一个独立团和师属工兵营，还有基隆、高雄、马公三个要塞的守备大队，加起来总兵力也不过五千多人，而就这五千多人负责全省防务，实际上都有各自的防区和职责，用军事语言来说就是陈仪手上没有机动兵力可供调遣，这些部队都蹲在原地动弹不得。陈仪的外甥，当时担任台南县曾文区长官的丁名楠就说，陈仪向蒋总统那里搞自我表现，把大军都调走了，简直就是火灾发生前先解散了消防队。
所以，事变爆发之后，陈仪对民间的诉求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连续做了几次广播，显示政府的宽大，这当然不是因为陈仪是民主斗士，爱民如子，其实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除了这么讲还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中共领导人，这么大一个 38 军御林军就摆在河北，随叫随到。当然，陈仪和台湾警备总部也没闲着，刚才讲到了特务机关夸大情报，把情况说的无比严重，且不说陈仪主观上是不是相信他们的报告，从策略的角度来说，无论是为了方便到请兵，还是为了给不久之后的镇压搞出点“合法性依据”来，他都在政治上需要把水搅浑，他需要把事情搞乱，搞大，特别是把对方，把二二八处理委员会给搞乱，让他们自己跟自己较劲。具体来说， 二月二十八日上午民众集会游行，警备总部参谋长柯远芬即主观认为「幕后必定有人在煽动」。下午长官公署卫兵开枪事件使动乱扩大后，更认定「事态极为严重，奸伪已经混入群众中，积极地在煽动」，柯远芬指示各个情报单位即日起动员所有人力侦查事变为首分子，并严密加以监视。当日下午，保密局台北站站长毛简、台湾站站长林顶立找来我们刚才就提到的许德辉交予任务，并面见陈仪，陈仪同意成立忠义服务队。许德辉进入处理委员会之后，很快当上了治安组组长兼忠义服务队队长职位，这是政府当局的第一个渗透策略。
三月一日，警备总部参谋长柯远芬、宪兵第四团团长张慕陶邀请台湾省政治建设协会活跃干部蒋渭川出面，陈仪也于次日接见，力邀他协助收拾大局。蒋渭川本是柯远芬眼中的「劣绅」、「恶霸」，更因批评官员贪污，与长官公署关系紧张。但是，在长官公署安排下，蒋渭川同意出面，并与台湾省政治建设协会多名成员进入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蒋渭川进入处委会后，造成那里的争权分化更为激烈，这是政府当局的第二个渗透策略。
第三，三月三日，参谋长柯远芬再度召集情治单位负责人，警总调查室主任陈达元、宪兵团长张慕陶、保密局台湾站站长林顶立开会，指示侦查事变幕后策动分子，并掌握为首分子动态，以备将来平乱之用。同时，「为着要分化奸伪，和运用民众力量来打击奸伪」，陈仪也于三日批准保密局台湾站站长林顶立组织「义勇总队」。林顶立的义勇总队与许德辉的忠义服务队吸收流氓为成员公然打劫，在多处酒家饭馆勒索绑票，「以致民众怀疑这次起义的意义，和怨恨领导者的无能。这些流氓、情治人员闯入公共汽车车库放火焚烧，抢劫捣乱并扰乱分化民众、烧毁外省人商店、殴打外省人，「造成中央派兵镇压的借口」。不明就里的青年学生被「忠义服务队」所谓协助维护治安的名义所惑，加入该队，反被利用做为掩护。柯远芬所谓「以民众力量来消灭这种暴行」、「分化奸伪、打击奸伪」策谋，就是利用流氓、情治人员制造混乱、从事破坏，使民众怀疑事件的本质，并为军事镇压行动找寻合理化的借口，这是政府当局的第三个渗透策略，可以说是极为阴险。
但这些手段，在陈仪看来，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到头来还是要靠枪杆子，所以，他没有浪费一分钟时间，根据最新发现的史料所作出的分析，现在可以说，陈仪最早在 3 月 2 号的时候，也就是二二八事件处理委员会成立的当天，陈仪向民众做第二次广播的那一天，他就向蒋介石作了报告。据柯远芬的回忆，三月二日他担心「情况的恶化，我们不能不做万一的准备，所以我建议向中央请兵」，但陈仪告诉他「业已电主席，速调整编二十一师一个加强团来台平乱」，而且因为「担心远水救不了近火，又决定要求将宪兵第四团留驻福建的一个营，调来归还建制，并且由交通处即派船接运」。这个 3 月 2 号的电报原文，很遗憾至今没能在档案当中找到，但是 2017 年国史馆披露的新档案当中，发现了最早是 3 月 4 号的电文原件，也就是所谓的“寅冬亥亲电”。电文中表示：电请陈总长（指陈诚）迅速酌调素质较良之步兵一旅，至少先派一团来台，必可肃清奸匪。
陈仪一边向中央请兵，在岛内也没有闲着，二月二十八日下午，警总参谋长柯远芬决定调驻凤山独立团的一个营、基隆要塞守备队两个中队开赴台北，从凤山所调动北上的军队，被民众拦阻于新竹。三月三日，二二八处委会听闻政府调动南部军队北上，前来询问，柯远芬却对代表们表示「市民勿轻信谣言，南部军队绝对不北上」。当局秘密请兵、调兵，却向民众推说是谣言，这是政府官员对民众所说的第一个欺瞒谎言。
民众其实也不是傻子，当然能感觉到陈仪有可能狗急跳墙，从大陆调兵镇压，部分民众把顾虑传达给了刚被政府安排进入处理委员会的蒋渭川，提醒他不要被官方利用。蒋渭川因民众多次提醒，也将信将疑起来，于是在三月四日向宪兵团长张慕陶求证，问政府是不是已经在调兵了，现在是不是在搞缓兵之计？这时候，张慕陶突然激动起来，拿手到处比划，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可以用我的头来保证，绝无此事，你可放心。他同时要蒋渭川向民众转达，「长官只要社会早日恢复常态，不使中央过分注意，当作没有什么事就好了，其他不会有什么恶意。」这是政府官员对民众所说的第二个欺瞒谎言。
三月五日，陈仪终于接获蒋介石来电，说「已派步兵一团，并派宪兵一营限本月七日由沪启运」，柯远芬日记更明确指出，五日下午收到蒋主席来电，告知已调松沪一带的整编二十一师一四六旅来台，十日前可全部到达基隆，同时驻福建的宪兵第四团的一个营亦将来台归还建制。可见陈仪报上去的兵力，蒋介石很快就全部照准，老爷子还是很信任陈仪的，有求必应。
三月六日，还是不放心的蒋渭川这次直接找机会去问了陈仪，问他到底有没有调兵来台的事情，陈仪面不改色，告诉他绝对没有这样的事，说“现在本省兵力亦不少，而警察宪兵也可足用，若我有这样恶意，马上也可开始屠杀，何必待中央的国军开来，我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请你安心就是。……我也愿意对天立誓，我绝对不骗你也不骗民众，誓必以良心诚意与你们做事，倘有违背必受恶报”。作为国家官员、封疆大吏，陈仪竟能昧着事实、信誓旦旦地蒙骗民众，这是当时台湾人所无法想像的事，而这正是陈仪政府在大军将至前对民众所说的第三个欺瞒谎言。
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同日晚上八点陈仪到广播电台，又对台湾民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是他在事件中的第三次广播，他表示要「开诚布公」和民众谈谈自己的想法，不仅同意将行政长官公署改成省政府，也同意县市长民选等等，他还说，“我希望你们信赖政府，千万勿轻信谣言。中华民族最大的德性，就是宽大，不以怨报怨。我们对于本省自己的同胞，难道还会不发挥宽大的美德吗？” 这是陈仪政府对民众所说的第四个欺瞒谎言。
3 月 8 日，先头部队两个营的宪兵抵达了基隆港，随即开赴台北，此时，二二八处委会正为了昨日通过的〈三十二条处理大纲暨十项要求〉被陈仪断然拒绝而乱成一片，怎么本来有求必应的陈仪这次突然这么强硬呢？那是当然了，部队马上就登陆了，他有本钱了啊，当然有这个底气一口否决。不管怎么说吧，到了那个时候，大家还是不敢确定是不是军队真的要来了。中午的时候，张慕陶又出场了，他说：余可以生命保证，军队绝对不再开枪，余亦相信，中央绝不派兵来台……希望省民不可怀疑中央，我们伟大之蒋主席，必定同情台湾同胞之正当要求。就在张慕陶发言的同时，援兵已抵基隆，兵临城下，他这根本是睁着眼说瞎话，这已是政府官员向台湾民众所说的第五个欺瞒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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