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敏：中国重构世界秩序？——释读杜如松《长期博弈：中国取代美国秩序的大战略》（五）

之前我们讲到了 1989-1991 年之后启动的中国大战略当中的军事层面，而在这一次当中，我们会讲到在这一阶段当中的政治和经济层面，也就是杜如松这本书的第五和第六章。

第五章处理所谓政治钝化的问题。第一，这一章认为，中国在三件大事之后积极加入一些区域性的，在 1980 年代回避参加的国际组织，其原因在于为了避免这些组织被美国把持，为了阻挠美国在东亚、东南亚的秩序建设。第二，作者认为，在加入这些组织之后，中国的主要工作就是破坏组织内部的制度化建设以及使用或滥用组织内规定以削弱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最后，本章的三个案例分别是 APEC 亚太经合组织，东南亚国家联盟以及上海合作组织。

作者指出，在 1980 年代，中国对参加这些区域性的国际组织没什么兴趣，基本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能为中国提供技术和经济支持的组织，比如世界银行、联合国。熟悉改革开放历史的应该知道 1985 年的巴山轮会议，巴山轮会议基本就是世界银行赞助的，到来的外国经济学家，比如前几年去世的雅诺什·科尔奈，基本都是世界银行给拉过来的。

我们回到正题，作者发现，当时有相当多的外交官以及官方学者，都在写报告写论文指出美国在打败了苏联之后，试图在全世界范围内推广一个美国主导的后冷战秩序，输出美国的价值观和发展模式，因此，中国必须要确保中国周边不会出现一圈美国的盟友或准盟友国家，不会被美国在东亚东南亚中亚围堵，而这种针对美国的焦虑就开启了中国所谓的“周边外交”模式。

在 1990 年代晚期，中国周边外交的目的不在于建立中国主导的某种秩序，而仅仅是试图劝说其邻国不会跑到美国那一边去，江泽民就在 2001 年的周边安全会议座谈会上指出，“我们要树立和平发展、友好合作的形象，耐心细致地多做消疑释虑的工作，用自己的模范言行增加信任，使得他们逐步认识到所谓“中国威胁”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同一年一次军队会议上，江泽民又讲，“要着眼于扩展战略空间大力开展多边外交···在世界多极化和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深入发展的条件下，区域一体化趋势也在加速发展，地区性政治、经济、金融、安全合作日趋活跃。利用国际机制和区域组织开展多边外交，日益成为大国发挥作用的重要途径。我们要进一步加强多边外交，主动参与国际体系的改造和调整，努力在多边层面上开展对外工作，不断扩大同各个方面的合作，增加彼此间的共识。”

接下来我们将进入具体案例。首先是 APEC。作者在这一部分很多次地使用了中国驻 APEC 的高官王嵎生的回忆录。他就很明白的指出，中国对 APEC 这个经贸论坛的关注，就是源于美国威胁。王嵎生反复指出，APEC 表面上的经济什么什么，那就是表面上的，实际上 APEC 就是美国霸权主义的工具，旨在促进亚洲的经济和政治自由化，最终就有可能要演变为美国主导的所谓“安全共同体”。他写道：表面上是经济全球化，实际上是美国化，实际上就是要推广所谓大众民主、自由、人权等美国价值观，从而建立起美国的领导地位。

中国在 APEC 内部的工作从三个方面进行：1. 拖延组织的制度化进程 2. 限制该组织处理安全问题的能力 3. 阻挠该组织的经济议程 这一部分的细节我就不再多谈了，只举几个例子，就是 APEC 的很多国家希望把艾滋病、贩毒、走私、妇女问题等等问题纳入到 APEC 的议程当中，中国是见一个否一个，见一个驳回一个，王嵎生指出，所有这些对非经济问题的关注，实质上都是在试图改变 APEC 的性质，客观上符合美国的利益。那么经济问题呢？例如美国 1994 年提出了一个经济自由化的时间表，中国不理会，自己去另外搞了一个，当美国又建议将经济和技术援助与经济自由化挂钩的时候，中国又继续给否了。

接下来是东盟问题。北京看到这个东盟，几十年前的不好回忆就又给唤醒了，这说的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时期成立的东南亚条约组织，那个的确是有一点东南亚北约的影子了，但实际上其军事合作方面也没什么东西可言，大家都听说过北约联军，谁听说过东南亚联军跟着去打越南战争了？但无论如何，北京在看到东盟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北约的问题。

作者在这一部分也采取了相同的作风，从制度化、安全问题等方面出发看中国的影响。中国首先是反对东盟的制度化的，例如东盟本来有一个制度化的蓝图、路线，牵扯到建立信任措施、外交机制和冲突解决协议等等，中国全部给搅黄了，要么是拒绝分享有关信息，要么就是把计划的内容缩小。其次，中国还反对东盟在两届会议之间讨论项目，中国担心这些由政府官员组装成的闭会期间工作小组会密谋一些对中国不利的东西，所以中国就不让弄，也是最后给搞得很小、很薄弱。第三就是中国反对东盟设立一个永久性的官僚机构，包括理事会、秘书处什么的。

在安全问题方面，中国首先要求所有联合演习都要事先通知，并要求允许中国观察员参与，此外，中国还多次要求禁止南海军事演习，尤其是美国 - 菲律宾联合演习。这一方面的细节还有很多，此处暂且略去不表。

最后一个案例是上海合作组织，最早是 1996 年由中国跟俄罗斯牵头，再加上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这五国组织起来的。上合组织的目的是很明显的，就是要削弱美国在中亚的影响力，提高中国在中亚的存在感。

但是，911 之后，中国栽了个跟头。各位可以想一下，阿富汗完全是个内陆国家，美国要想进入到阿富汗作战，他们要怎么走？除了走巴基斯坦之外，大概就是中亚那几个国家了，事实证明，上合组织那几个中亚国家都向美国开放领口，美军还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建立了基地。所以，随后中国就在上合组织上干了在东盟和 APEC 上完全相反的事情：原来不要制度化，现在必须要制度化，要建立秘书处，要建立反恐中心等等，2004 年还小撒币了一把，向中亚国家提供了 10 亿美元的贷款。

在安全问题上也是一样，在东盟中国要求作为观察员参加东盟所有的军事演习，在上合组织中国拒绝美国派观察员来看上合组织的演习，在 APEC 中国拒绝美国提出的经济自由化时间表，在上合中国要求美国提供从中亚撤军的时间表。

接下来我们处理第六章，经济问题。1989-1991 年的三件大事之后，在中国眼里，美国人在四件事上找中国的麻烦，第一个是制裁，第二个是最惠国待遇，第三个是 301 条款，第四个是技术转让。我们先来看第一个，制裁问题。各位比较熟悉这方面情况的人可能一直觉得六四之后对中国的制裁实在是不行，不仅不彻底，而且没几天就拉倒了，但是根据杜如松引用的钱其琛和李鹏的回忆，那段时间他们是很难弄的。例如李鹏就认为对中国的制裁，其后果堪比当年苏联突然撤走援华专家，钱其琛也一直琢磨着是不是释放方励之能起作用？日本是不是西方阵营里的薄弱环节？第二点，最惠国待遇。当时美国法律规定对中国是要每年审查的，在 1980 年代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走过场一下投票就过了，但是六四之后空气就紧张起来了，国会多数票都已经通过了，只是总统给否决掉了。据估计，如果美国撤销中国的最惠国待遇，中国年出口的一半，价值超过 100 亿美元的贸易都要受到影响。第三条，301 条款。301 条款大概是授权美国总统“采取所有适当行动（包括报复措施或制裁行动），以使外国政府撤销任何不公正、不合理、差别待遇、或是违反国际贸易协定，而对美国商业发展造成负担与限制的当地法令、政策或惯例”。1991 年 4 月，美国贸易代表提出如果中国不能够提供足够的知识产权保护，那就要触发制裁，当然最终中美还是达成协议了，中国也公布了新的版权法，不过仍然让北京感觉很不好。

第四条，技术转让问题。中国的五年计划、863 计划等等，都要依赖每年从美国获取、购买的技术专利等等，包括学者、从业人士的交流，但是六四之后，美国对一些高科技产品实施了更严厉的出口管制，双方人员交流也停止了很多。

那么，在这一部分，在经济问题上，我想稍微换一个方式。在我看来，经济问题不像指挥打仗，经济问题大家都知道一点，精不精通那自然就因人而异了，不过无论如何吧，我想起码在这里，不用像上面的部分那样，到处引用领导人讲话或是谁谁的回忆录来证明中美贸易对两国的重要性了吧。对中国而言，中国需要美国的技术、人才、投资等等，美国自然也需要中国这个市场，所以从这一点上而言，中国操弄的空间是相对比较大的，各位也更容易其背后的动机、过程等等，或者换一种通俗说法：钱能通神。

有一个很大规模的组织，叫中国美国商会，The American Chamber of Commerc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这是一个美国商界的组织，该组织在 1992 年搞了一个很大的项目，定期向关键的联邦机构、国会议员和各种各样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里派大大小小的商业代表团，就是要为与中国的贸易辩护，阻止国会撤销中国的最惠国待遇，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支持中国实现最惠国待遇永久化和帮助中国加入世贸。这个组织，根据杜如松的考察，基本上也是属于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薄熙来还当商务部部长的时候，专门要请他们吃饭，感谢这帮人 90 年代为中国出工出力。

以上这两个都是客观因素，都是相对而言有利于中国的，中国照单全收是正常，但是根据作者的说法，中国看待最惠国待遇和后来的 WTO 的方式，不完全是经济的，当然经济方面是很重要的，太重要了，但是我想还是要从更大的方面去看待。第一，中国将最惠国待遇的有无，视为美国对中国新一轮遏制战略的一部分，例如李肇星就在回忆录里讲，美国国内很多敌视中国的人，将最惠国待遇政治化、武器化，和人权问题绑在一起，妄图阻挠中国的发展，所以中国获得最惠国待遇，获得所谓的永久正常贸易关系，这不是经济账，而是政治账，是打破美国遏制中国的野心。林彪在一个地方说，毛主席就是最大的群众，跟主席搞好关系就等于跟群众搞好关系了。在这里也是一样的，美国是超级大国，跟美国达成协议，就能够让中国在全球贸易当中有更大的回旋余地。实际上中国真的想加入 WTO 吗，其背后的阻力是非常大的，无论是党内，政府内还是民间，都是有相当的阻力的，从各种利益集团到老左派再到知识分子，都有很大的声音反对，我这里不能细讲，就随便举一个例子，像马宾，50 年代是鞍钢的，80 年代还当过冶金工业部的副部长，还有写《最可爱的人》的魏巍，还有 80 年代的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邓力群等等一大堆老干部，没事儿就写万言书，骂市场化改革，骂加入世贸，骂江泽民，包括新左派的汪晖，都是骂的不得了。实际上江泽民自己都讲过，美国人放中国入世，不就是琢磨着通过经济自由化来推动政治自由化，要搞垮国企，要搞和平演变了。所以对共产党来说，其实最惠国待遇到 WTO 这一套东西，算是一步险棋吧。

接下来我要讲一下中国是怎么拿到手的，基本就是两步走，首先是通过 APEC。在 APEC 里，中国的操作简单来说，就是反将美国一军，各位可能还记得之前中国一度是反对美国在 APEC 里推经济自由化的时间表，但是在这个时候，中国开始哭着喊着所有 APEC 成员都应该成为关税总协定的成员，否则的话 APEC 地区贸易自由化计划也将会受到不良影响。这个话是吴仪说的。再一个就是，如果不能直接从 APEC 蹦到关贸总协定和 WTO，那么就要要求把 APEC 把中国指定为发展中国家，然后要求 APEC 指定的发展中国家也应该在关贸总协定和 WTO 那里被指定为发展中国家，最后再要求为发展中国家制定单独的时间表和单独的标准。

系列第一篇：

https://chinaspring.org/article/4ca69127-715e-4480-b7d2-fe90ceaabe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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