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群专辑】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之8)

作者: 北明

编者按:2018 年 3 月,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北明女士,在专题节目“华盛顿手记”栏目,对异议人士陈立群女士进行了一场专访,分成九个片段陆续播出。这里是根据采访节目整理的文字版,根据原标题和内容陆续在光传媒刊出。

陈立群:连续几天联系不上,这个很反常。有一天我的手表表带断掉了,手链也断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脖子上挂的珍珠项链也断掉了,珍珠都撒在床上。就发生在 11 月初的一两天里面。我就给在纽约的朋友王一飞打电话,他说,大陆那边他们都出事了,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一人一辆车、(每)两个(警察)押一个(人)全部都带走了。

北明:上次这个节目我们看到陈立群这个残疾女子被多次的打压之后,她终于转换战场,来到多米尼加开拓中国的市场,她借助经济改革之风,联络起了大陆的学界、官方和民间三股力量准备扬帆起航,同时她无视历次的教训,在开拓经济市场的时候,又再度直接参与到了政治反对运动中,这一次是帮助组建反对党,而且是公开的组建。

1998 年是中国自 8964 之后又一个民主自由风动云涌的时期,在陈立群的努力下,多米尼加中国小商品集散地势在必行。在陈立群和她的同事们的努力下,公开注册的中国民主党应运而生。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不过我这个主持人是不敢乐观的。

你这次成了职业革命家了,你帮着组党,然后你也开拓生意,可是在中国我们谁都知道,49 年之后,虽然它是有宪法,但是实际上民间的机构组织社团根本没有任何生存的空间,也没可能,因为 49 年之后他就全部都打压了,都消灭了,都犁庭扫穴、斩草除根了。中国几乎没有任何民间机构了,所以你们组党后边肯定要有故事,我觉得这不可能让你们公开组党,到现在中国也不可能的,这是一件在当局来说就是违法的事情,你给我讲讲以后是怎么回事,组党到底怎么回事了,而且你这多米尼加的生意又如何呢?

陈立群:组党这件事情,就是反对派走到这一阶段,我觉得是一个升华。知道拿中国的法律比如说像社团法,它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法律是吧?宪法根本不用说,我们完全按照法律来跟他进行公开的斗争,就是跟你共产党公开的叫板。这件事情,我认为在反对派的历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是一个里程碑。

北明:因为你们这些人中很多人做过律师对吧?在这 10 年之间已经按照中国的刑事法都已经有很多的实践了,所以你们这么做,我想不是偶然的。

陈立群:对,因为我们还有一位叫王培剑的先生,他是北大法律系毕业的,他当时是章程和宣言主要的执笔人、起草人,他对法律都是非常精通的,他后来也是受到很残酷的打压的。

开了一个会以后我就去了加勒比海了,拓展生意速度很快,谈的项目也很多。比如建一个溜冰场,溜冰场里面再建一个冰雕群,跟哈尔滨的一个冰雕公司谈的,他们愿意到这边来投资。这边我找了一个很大的酒店老板,是个英国人,他在那里有很多土地,他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他也愿意出土地,也愿意来投资项目。势头非常好,还有一个多米尼加的首府圣得多明哥市长的弟弟是做药材生意的,他想在中国进口抗菌素,他说你能不能做。因为多米尼加那个时候跟中国没有外交关系,他们很想到中国去做生意,可是因为没有外交关系,不知道怎么去做,一看来了一个中国人,是做生意的,很多人就闻风而动,都要求跟我见面来谈生意。还有就是谈在那边建一个市场,也是通过关系找到圣得多明哥的市长,他说他去找移民局的人来谈,中国人如果过来在他们这边搞小商品批发中心的话,他可以发签证并移民到多米尼加。那时候中国已经有很多人想出来做国际生意了。

北明:你又走在前面了,立群。全球化给中国的机会,邓小平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所以在经商方面就有很多的空间了。

陈立群:我们浙江人在中国是比较超前的。反正当时谈了好多,还有因为我去的那一年多米尼加遭遇了一场飓风,有很多房子的屋顶被掀掉了,所以那边的建材生意也非常看好。可以做一些瓦片、水泥、瓷砖的生意,他们那边的房子没什么装修的,我带去很多样品,背都背不动。

后来超重了,我自己身上又背了一个很重的包,各种的水泥样品,还带了很多灯具的产品目录,带很多东西过去,所以他们对我带去的样品也很感兴趣,当时很多人来找我谈。我经常要打电话回去,跟黄河清联系、跟我先生联系,说我现在谈到什么程度,我需要什么样的资源,他们还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你们要准备什么样的样品寄过来,谈的很好。

到了 11 月初的时候呢,我往家打电话,黄河清的太太说他出差了,后来我再打电话去问他去哪里了,为什么几天都联系不上,她说他可能去北京开会了,她也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先生我也联系不上,另外两个合伙人也联系不上。

我当时预感到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因为李力过去的事情,李力曾经来杭州跟王有才见面,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是十一月初的头一两天里面。我的手表带儿、手链儿、珍珠项链儿都断了,我觉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出国之前黄河清曾经跟我讲,他说你一个人任务很重,你跑到多米尼加这样的岛国去,我们也都不熟悉的。万一啊有什么困难你就给在纽约的王一飞打电话。王一飞也是我们七九的老朋友了,他也到过杭州、上海,我们也见过几次,很熟悉的。你要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就给王一飞打电话。

北明:万一这个简化词语的直接意思是万分之一,它描述的是一种事情,只有在极小的可能性和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生,但是在中国的专制制度下追求自由,所有的“万一”都意味着“一万”,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反抗必然受难。这就是陈立群和她的同道们的一条不归之路。

陈立群:我一想不行,我这连续几天联系不上他们,这个很反常嘛!我就给王一飞打电话,正好他在家,他问“立群,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多米尼加。他说河清他们都出事了。

北明:真的出事了。

陈立群:我问出什么事儿了?他说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他说民联阵–自民党主席王策偷渡回国被抓了,一批人全部都被抓了。那时候我说不对了,我的先生肯定也抓起来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肯定的,因为我给我先生打电话的时候他也不见了。上海说他在杭州,杭州我的妹妹说他在上海。因为我们家在杭州,所以上海以为他在杭州,杭州以为他在上海,他被抓了几天,两边家里人都不知道。

北明:所以这次被抓是因为王策他自己闯关回国,他回去是为组党的事,是不是?

陈立群:对,之前李力也给王策发了信,说他和王有才谈的很好,所以王策就亲自回国,与中国组建的反对党进行联系。王策是没有中国护照的,他本来就是海外的反对派领袖,他也不可能拿到签证回国的,所以他是偷渡回去的。

偷渡回去以后找到黄河清,黄河清知道我已经在多米尼加了,他去找我的先生。我先生就去把王有才约出来,在西湖边玉泉的一个茶室里面,他们就见面了。

分手以后,我先生、李力、王策三人一起直接到杭州笕桥飞机场,王策准备了一个《三十年不变改良案》要到北京去上书。改良案的大致精神是说,共产党继续执政三十年,在三十年以后慢慢过渡到多党制。他买好了杭州去北京的飞机票,去杭州笕桥机场上飞机。他们到了笕桥机场,在休息室里面买一点东西吃的时候,突然几辆警车开来了,把王策、李力还有我先生三个人,一人一辆车,两个押一个全部都带走了。

这一边是王有才,他是骑着自行车离开,刚一转身就被警察撂倒,被带走了。

黄河清跟王策有一个约定的,两小时联系一次,如果联系不上就说明出事了。

后来了解到的情况,黄河清在联系的过程当中发现联络信息中断了,谁也联系不上了。

黄河清就知道出事了,黄河清先就把他们出事的消息马上就发出来到海外。

所以他们出事的当天海外就报道了。然后黄河清说他刚刚把传真发出,那个时候还是传真,刚刚发出,紧接着黄河清也被抓了。后来我们办公司的两个合伙人,也是温州人,也先后被控制起来了,所以我打电话一个都联系不到。那么从 11 月初他们被抓以后,中共对中国民主党的镇压就是全面开始了。

当时王有才被判了 11 年徒刑,王策被判了 4 年徒刑。

黄河清和李力因为他们都是西班牙的居民,他们被关押了几个月以后,后来都被驱逐出境了。

我先生也被关押了 36 天,其他的那些朋友也都分别被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放掉了,判刑最重的只有王有才,判了 11 年,因为他是中国民主党的发起人之一。

我一个人在多米尼加联系不上他们了,后来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王一飞告诉我这个事情以后的第二天,有一位姓冯的冯先生,他因为有家属在美国,他从纽约回多米尼加,我们一批人去飞机场接他,他带了一大捆的世界日报等中文报纸过来(多米尼加没有中文报纸)。中文报纸放在我手边,就随手拿起一张看,翻到第一条消息就是中国民主党王有才被抓捕,然后里面提到王策、李力。

北明:头版头条啊。

陈立群:世界日报的头版。

我当时一想这个事情怎么办?不能让我的合伙人知道,我就把这张报纸偷偷折起来放到包里面。再过了几天,我在多米尼加的合伙人,他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北明:他们怎么知道呀?

陈立群:我估计我拿掉的那一张以外,可能还有星岛或者其他什么报纸(刊登了),在卷了大一捆的中文报纸里面。

北明:他们知道跟你有关系吗?

陈立群:知道了。因为我把合伙人名字都给了当地的跟我们谈合作的这些人的。那个时候多米尼加与中国没有外交关系,所以我把合伙人的照片、个人资料都交给他们,办理签证要用的,如果说我这里谈得好的话,他们都会过来,所以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都熟悉。他们一看全都是要跟他合作的人的名字都在报纸上,我先生的名字也在报纸上。

然后他们就来找我,说陈总,你的朋友都出事了,

北明:不是你告诉他们,是他们来告诉你来了。

陈立群:我哪敢告诉他们。我还在那撑着。哪敢说?我如果说了,以后怎么办事情,而且又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他们也知道中国大陆这种政治运动起来的话,你没有办法。虽然他们没有到过中国大陆,但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们安慰我说:陈总你不要担心了,你先在这里待着,后面的事情我们再想想办法吧。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真是一筹莫展。联系的那些业务一下全中断了,不能继续了。还不断的有外面的人来联系,他们要跟我谈生意,我那个时候是一点心思都没有。

国内没有人接应了,而且这么大的事一出的话,我要再去找另外朋友也不可能了。找另外朋友也要牵连到人家了,组党的事情是太严重了。

北明:你们当时也没想过组党跟做生意这俩一块弄,会互相影响。哪怕先赚点钱,赚了钱以后再慢慢组党呢。

陈立群:就是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也不可能很滑头的来躲避一些事情。那时候觉得组党这件事情好,那就冲出去就去做了,根本就不考虑后果。

北明:而且都是那么公开的。

陈立群:如果说考虑后果的话,我们一开始那么多年的时间让你来考虑后果,你那些活动都可以不参加。所以好像是血液里的这种东西啊就很难改变的。我现在都 60(岁)了,回头来想想这些事情,哪一步你都可以收手,你都可以不做。但是不可能。每当一个风头过来的时候,你都情不自禁的就被卷进去了。

北明: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怎么处理,后来怎么继续?

陈立群:后来我没有办法了,我就联系我在多米尼克的朋友。他们也知道,他们也在电脑上看一些新闻,而且都是杭州人,我这边出那么大的事儿,杭州的一些朋友知道了,也会传到他那里。所以他知道了,他说“你要不要到这边来?你在多米尼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怎么办?我这边再怎么样,我们还有一个窝,有地方住,这里还有一个店在开着,再养一个人没问题。你怎么样?你过来吧!”我说好啊!他给我买的飞机票,把我从多米尼加就接到多米尼克去了。

北明:时年陈立群 41 岁,结婚已经 11 年,早已在杭州安了家,这一次因为公开组党行动,准备异国起航的生意伙伴和草创的中国民主党两班人马全军覆没。不仅家散了,连国也回不去了。即便再度转移,即便是海外的同乡好友,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陈立群成了断线的风筝,失去了方向。

陈立群:知道我的情况以后,纽约的老朋友王一飞去找了中国人权的主席刘青。刘青也是(因)79 年(民运)坐过牢的,他对 79 年的那些朋友就特别有感情。刘青说我一个人在多米尼克怎么生存,看看能不能营救来美国。刘青这个时候给我想办法了,他也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问了我一些情况,也让我写了一些东西传真给他,叫我不要着急。

那个时候刘青还跟我说,“立群,我给你寄点钱过去吧”。我说不要钱,我这边有朋友在,生活应该没问题的。

后来刘青跟我见面的时候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立群,就因为你说的你不要钱,我就觉得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后来在刘青的帮助下,我在 99 年的四月份我到了美国了。也是在刘青的帮助下,他帮我请了免费的律师,帮我申请了政治庇护。

北明:美国独立自由的立国精神和民主人权的价值,最明显的体现在国家的移民政策上。纽约曼哈顿河上那尊巨型的自由女神雕像底座上,刻着国家的犹太诗人艾玛拉扎尤斯的诗句。

诗句说:她是流亡者之母,向全世界召唤。来吧,交给我。你们拥挤土地上不幸的人们,穷困潦倒而渴望呼吸自由的悲惨众生,连同那些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男女,我高举明灯为你们守候这金色的大门。

陈立群和那些 350 多年以来,来自世界各地的躲避迫害、投奔自由的人们一样,属于这一盏明灯注定要照耀,这一扇大门注定要为之敞开的那一类人。

北明:美国是会给你这样的人政治庇护,况且你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应该是很快是吧?

陈立群:对,我就是移民局问话的时候就通过了。移民局的官员跟我说,就凭你因为是残疾人,所以不给你考大学,不让你工作,不让你考律师执照,就凭这些你就可以申请政治庇护,更不要说你曾经参加过那么多的政治活动,尤其是最后的组党。那个时候组党的事情是一个很热门的话题,移民官说我们欢迎你留在美国,就给了我身份。准备的时间比较长,因为我请的是免费律师,他们要用业余的时间来帮我做准备。批下来很快,递进去以后,大概就是一个多月就批准了。

北明:在中国人权主席刘青先生的鼎力帮助和支持下,陈立群在一生四度逃亡之后,在美国正式开始了一种古往今来人类称为流亡的生活。中国当局从此在自己的版图上彻底扫除了这个政治精英,这个法律专家和商贸能手,这个不屈不挠、追求公益、法治和经济建设的惊世之才,这个身残志高、心地善良的女子。

那你成为美国正式的政治难民,你在美国怎么生活下来,当时还有人继续帮你吗?

陈立群:在多米尼克我朋友就给我一份工资,我来的时候我那朋友还另外给了我一点钱,但是也很紧张,租一个 house 的阁楼住下来了。

北明:背负大陆的沉重失败,面对一个从文化到语言完全陌生的世界,她还是一个残疾人,陈立群前面的路怎么走?

请继续收听陈立群传奇。

【陈立群专辑】系列文章链接

1. 《中国之春》编者按

2. 陈立群:我的流亡生涯

3.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1)

4.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2)

5.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3)

6.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4)

7.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5)

8.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6)

9. 陈立群:“妈妈还好吗?”——流亡者的家国断章

10.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7)

11. 北明:华盛顿手记之“年轻的叛逆者”陈立群传奇(9 之 8)

2025 年 4 月 29 日上传

本文转载自《自由亚洲电台》首发访谈节目,文字版转自《光传媒》
作者: 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