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黛妍:品嘗人生——瀟灑走一回(連載十一)

作者: 葉赫·黛妍

12. 趙毅萍——磨難后的瀟灑

午飯,還是白菜湯加饅頭,我就著白菜吃了兩口饅頭,還是不敢去看裝白菜湯的大盆,閉著眼喝掉了大半碗的湯,因為實在太渴了。喝菜湯總比喝自來水要好,我使勁的對自己說著。

吃完飯,我又坐到了趙毅萍的身邊。看到她有一點發抖,我就要求她把她的夾克穿上,我告訴她,畢竟身體是她自己的,她自己要珍惜才行。她很是瀟灑的說,不穿!我就是要看我再病了,他們能把我怎麽樣!然後她告訴我,等會兒醫生就該來了,因爲是時間他們該給她送藥過來。

我還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就問她,從你的聊天中看得出來,你還算是個講義氣的人,爲什麽半夜那麽霸道的把別人從被垛上趕下來呢。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會説她“講義氣”,反正對著她是有一些五味雜陳的感覺。

她說,她頂看不起欺騙人的人了,特別是欺騙老人家。我告訴她,騙和偷是沒有分別的,都是不勞而獲的事情,她說當然不一樣!偷是凴自己的本事,騙是見不得人的!我説,兩者沒有分別,都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她斬釘截鐵的説,偷是在明面,而且都是在人多的地方,因爲偷功好,而被偷的人也是自己疏忽了,才會被偷。但是騙人是要耍陰招才行。看著她的面孔,我不知道再怎麽說,有這種奇特認知的人,相信世界上沒有幾個。看著無言以對的我,她再次强調說,偷是自食其力,而騙就是卑鄙的。她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怪那個小護士了,是我誤會她了,剛才你也聽到我給她道歉了。

我嘗試著和她再次説到,其實你這麽年輕,應該可以找一些光明正大的工作的,不用這麽偷偷摸摸的生活啊。她聽了並沒有生氣,她叫我別以爲她沒有懸崖勒馬,她也嘗試勒來著,可是剛剛停下來半年,就來了個什麽世界性的金融風暴,她存的那 30 萬的儲蓄就隨著股票全打水漂了。很是讓我詫異的是,當她說起失去 30 萬時,並不讓我感覺,她有如說每天失去 4-5 千元那麽的可惜。她說因爲 30 萬的股票是她自己自願去投資的,等於賭博,輸了也就認了。但是每天損失的 4-5 千塊,是因爲她被警察設局給抓了,現在沒有機會再掙了,所以很是可惜。我說你那不叫掙錢,你是偷錢。她不可置否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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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和我講起來她上一次在看守所的經歷。她説,她一直鄙視嘉麗,因爲嘉麗總是和她過不去,她上次進來的時候也是在這個號,嘉麗不知道爲什麽就是看著她不順眼,嘉麗利用她那麽一點點的臭權給趙毅萍穿小鞋,讓她總是會被警察責駡。趙毅萍倒是不在乎,反正如果嘉麗把她惹急了,她就修理她。那時我才明白了,爲什麽她罵嘉麗,嘉麗都不説話。

最嚴重的一件事發生在上次毅萍進來的時候,源於嘉麗以前有一個相好的,整天兩個人膩味在一起,不男不女的,讓毅萍很是看不慣。還有就是她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想法子整人,新進來的都得吃她們的虧。她們整別人她還可以不管,可是她們也不長眼睛,居然整到她趙毅萍頭上來了,她們那是給自己添堵!所以有一次,她正在厠所後面摞被子,她只說了句:這被垛也太高了,摞的低還可以,高了就太難再往上摞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嘉麗的相好就開始涮她了,説她如果想好受就別偷,別三番五次的進來呀。當小姐可舒服了,又比偷要賺得多了,可惜趙沒有那個本錢。説到這裏,趙毅萍喘口氣問我,你說我能受那個氣嗎?她有什麽資格涮我?凴什麽侮辱我?她算哪根蔥?

望著神情激動的趙毅萍,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問她,她這樣說你,你是怎麽回答她的?她回答我說,我怎麽可能和她説什麽呢?我當時就轉身,二話沒説,一腳就把嘉麗那個相好的給踹到廁所裏去了。而且我一不做二不休,還在那人的臉上狠狠的加了兩腳。沈嘉麗發瘋似的過來打我,也不知道她拿了什麽東西,在我的頭上打出個大疙瘩。如果不是那麽多人拉架,我肯定不放過她們。特別是老師和李東平,拉的都是偏架,我絕對和她們沒完!趙毅萍狠狠的説著,還回頭看了一眼前面坐著的她提到名的這些人。

我說如果她們也動手了,不應該只懲罰你吧?趙很是不在乎的告訴我,那次她把嘉麗的那個相好,打的真的很厲害,那個人被她踢得滿臉是血。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同時向暖氣邊看去,似乎滿不在乎她們都聽到。但那些人似乎都沒聽到她的話。

我的評價是她瘋了,她說她是被氣瘋了,駡她什麽都行,但是不能讓她去做妓女,那些小三和妓女有什麽分別?她是最恨偷別人男人的人了。所以那次她就把嘉麗的那個相好,好好的給修理了一下。然後那個人被弄到醫務室去了。包紮完以後再沒有被分到這個號來。而她被警察帶到審訊室,祖宗八代都被狠狠的給罵了個遍,然後給她戴上了狗銬,又送回來這個號房了。我問她什麽是狗銬?她説就是把人的手和脚拷在一起,被拷的人無法站起來,只能蹲著跳或是像狗一樣的爬。她說得讓我感覺到很慘,可是我卻沒有在她的臉上找到傷心地影子。

她接著説,那次進來的時候她運氣很好,因爲她有個老鄉也在這個號房,所以上厠所和吃飯的時候,老鄉都幫著她呢。她一邊説,一邊比劃著她的朋友如何把飯放在她的膝蓋上,她的手可以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内動作,所以還是可以吃飯的。但是去廁所就很是辛苦,沒有辦法自行解決。當時她被扣了 2 個星期,而且她很是倒霉,月經居然也在那兩個星期來了,那種倒霉,辛苦無人可以忍受的。好在她的老鄉除了幫她吃飯以外。還幫她打掃身體,幫她蹭到水池邊上,可以洗一洗。那次他的先生沒有被抓進來,看守所允許她家給她多送了幾件衣服來替換。她説著居然讓我看到了她嘆氣。我不由得用手摟了摟她的肩膀,沒有說什麽,她那樣傷人固然不對,可是這樣不人道的懲罰,是否就應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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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醉在回憶之中和我說,也真是難爲她的那個朋友了,如果沒有她,那次她也許真就過不了那關呢。我們大家都沉默了。

我看向她的手腕,發現還真的有深色的印記,她說,那次把她的手都給拷出血了,他們也每天來給她擦藥水,但是就不給她解開,反正保證不流膿就是了。那兩個星期,她把這輩子的苦都受了。但是她不後悔,因爲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一死了之。但那次雖然被拷了兩個星期,卻幫了她一個大忙。因爲把她的哮喘給銬出來了。有一天她突然昏倒了,把警察們都給嚇壞了。趕緊把她弄到醫務室去,到了那裡看守所根本沒有本事把她救醒。最後慌了神,只好把她送到醫院去了。她在醫院呆了將近一個月才恢復過來。好了後他們居然沒有再把她弄進來。只是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就把她送回原籍了。

我和她說,其實她真的不用幹這一行的,如果那次沒有調養好,留下什麽後遺症多不值得啊。沒想到她居然說,她是個千蒼百孔的人,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的?每活一天都是賺的。

我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請她説説她到底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因爲她的哥哥最恨偷盜,而她基本上是他哥帶大的,不應該走上這條路的。她幽幽的繼續告訴了我她的故事。

1979 年,趙毅萍出生了,但是她的命不好,一出生就把她媽媽給刻死了。所以她不是很受親戚朋友待見,她的姥姥從她媽媽去世以後,就從來沒有來過她的家,爸爸家其他的親戚也因爲她是一個晦氣的女孩,都不太理會她。在她背部被摔壞以後,因爲哥哥要早出晚歸的工作,爸爸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得了腎結石,經常要去醫院。所以沒有人管她的時候,她便整天在街上逛,有的時候肚子餓了,就偷偷的摘別人家的苞米回來烤著吃。有的時候在街上看到別人賣的大白饅頭,忍不住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也偷一個來吃。就這樣,在哥哥不知道的情況下,她在街上偷偷摸摸的混了幾年,那時每天要等到晚上才有東西吃,實在是餓的不行。在家裏吃飯都成問題的情況下,更不要想上學的問題了。

後來因爲爸爸的病很是需要錢,哥哥便在 16 嵗那年去當兵了,一來家裏可以省糧食,二來哥哥每個月還可以寄 60-80 塊回家,除了給爸爸看病,運氣好的時候,可以買些糧食。而且哥哥每年還會寄衣服或是鞋子什麽的回來。遇見爸爸去賭的時候,就什麽都不剩下了,她也就繼續在街上偷著吃。她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從來沒有被抓住過。我說不是你的偷藝好,是因爲別人都知道你家的情況,不去和你小孩子計較吧。她想了想也同意我的説法。她説,其實那時她的偷藝真的很爛的。

她說她的哥哥在部隊很是拼命的努力工作,所有的領導也很喜歡他。在哥哥轉業的時候已經是連長了,領導爲了照顧他的家庭因素,就把他給分配到北京崇文區的公安局了。也因爲這樣,她一定不可以讓她哥知道她偷東西。我說如果你哥哥在警察的犯罪庫記錄裡面看到你的名字怎麽辦,她說沒事,因爲這個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最重要的是不讓哥哥看到她被抓。

我又問她怎樣可以知道或是看得出什麽樣的人是別人的二奶。她説他們平時會踩點的,一般北京城北最多這類人,她同時給我提到了幾個高級公寓的名字,她說一般在那些公寓住的女子,開好車的,都是別人養著的。還有到亞運村的經貿大學,再往外一些的二外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每天下課的時候都有好車接的女孩子們,十有八九都是別人養著的小蜜……我被她的“專業”弄得瞠目結舌。因爲我就是住在亞運村的某一個別墅區,平時經常經過經貿學院,北京二外,還有那些公寓,在某一個公寓小區,我們公司還買了一個單元給員工做宿舍,平時也確實看到很多光鮮靚麗的女子出入,但真的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她嘴裏面的“小蜜”。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中國何時變成這麽“開放”了呀?

毅萍還給我分享了她經驗,那就是南方的警察絕對比北方的警察要壞,但是他們也絕對比北方的警察膽子小!因爲有一次他們兩夫妻在杭州偷的時候,她沒有跑過那個警察,被抓了,她被帶到了一個派出所,她死都不認自己偷了別人的錢包,當時她把錢已經拿出來,把偷的錢包早就扔掉了,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承認她偷錢了。當時警察拿電棒電她,逼她說實話,她是絕對不能認的,因爲那次偷的錢,她要急著回家給她爸去做透析的。她説那挨電棒的滋味比死還難受,所以她就乘警察不留意,一頭撞倒桌角上去了,那個血就噴出來了,她滿臉都是血,把那些警察們都給嚇傻了,他們不敢讓她死在他們的派出所,所以就把她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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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說,你不怕把自己撞死嗎?她說她沒有那麽傻!應該撞這個地方,會流很多的血,但是不會死。她把前面的頭髮掀開給我看那個傷疤,指著告訴我那個位置。然後繼續說,其實她當時也真有點豁出去了!做人要有骨氣,自己死縂比讓他們電死要好。當然她也知道自己不會死,因爲她撞頭的位置不會讓她死。我無法想像的看著她,這是什麽樣的人生啊?還真正的“偷”出來很多的經驗常識呢?

我問趙毅萍,每次她被抓警方都會有正式的通知信給她家寄去的。那不是很容易被她哥哥知道嗎?她説不用擔心,她爸爸會把所有的信件都藏起來的,因爲爸爸也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如果讓哥哥知道了毅萍在幹什麽,爸爸現在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她爸爸現在每天就是帶著他們 6 歲的兒子,不是有朋友來家和他打麻將,就是帶著外孫到公園去和其他老人家下下棋什麽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也不再賭博了,因爲他知道現在的日子來的不容易。

“過來拿藥!”一聲命令,把我們的談話給截斷了,趙毅萍馬上站起來,走到鐵柵前面。

接著聽到門口穿著白大褂的人説,“你怎麽不穿衣服?還想把自己弄病了出去啊?你不用對我笑,這次你就是艾滋病晚期,我也不會放你出去了。”

“我沒有艾滋病,就是哮喘,你知道的。”趙毅萍嬉皮笑臉的說。

“這次別再想好事了,就算死了我也不會寫證明讓你出去的!快把衣服穿上!”醫生説完就走了。

趙依萍臉上帶著笑走回舖邊,見我正默默地看著她,就說,你別看醫生訓斥我,其實她人不壞,就是要擺個樣子給我看。

我不知道要説什麽好,在內心裏一直都問著一個問題:趙毅萍到底是個甚麽樣的人呢?雖然她確確實實的在犯法,我又爲何無法把她完全歸類到無惡不赦的人堆裏去呢?她有那麽多的强詞奪理; 但她對哥哥的完全依賴的愛; 她的 [替天行道] 的俠氣; 她對自己生命的放逐; 她的瀟灑; 她的不在乎;甚至她對自己幹的那一行的“敬業精神”,這些都讓我沒有辦法討厭她。可是在她的身上,我還是偷窺到一個扭曲的心靈,不是嗎?在這些和我同室的人身上,我看到了時代對這些年輕人的衝擊,在她們從來沒有被教育過,什麽是真正的文明及開放時,這個社會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匆匆忙忙的和世界接上了軌,讓他們應接不暇的物質引誘,那些他們無法理解的,西方式的自由;加上中國社會特殊的人際關係構造等,這一切的一切,都難於讓她們不迷失。她們沒有人去做深度的反思,也可以説她們沒有能力去做任何的反思。

我有一點累,便不由的靠在身邊的趙毅萍身上閉目養神,趙毅萍又把她的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心里有一點暖流:我感覺在她的內心,還是挺善良的。不知道爲何,在那一刻,我甚至在想:感謝上蒼,讓我有這樣一個機會,雖然是個很殘酷的機會,但對於我來説,確實不算是一件壞事,我見識了這麽多不一樣的人,這些經歷是一般的人都不會有的。如果不是真正的被抓進來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想象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人生經歷。雖然我樂觀的那樣和自己説著,但是在經歷的過程中,内心沒有害怕但也還是很震驚的,因爲那兩天我都無法正常的吃飯和如厠。

“噓……”哨子又響了。該午睡了。大家又是一頓忙碌的鋪被子,找自己被分配的位置……

整個下午我都在想著何時會被帶到 D 縣去的問題。晚飯的時候我也只吃了兩口饅頭,不敢吃多,怕口渴,因為大家都說是不會再有開水了,我不敢縂喝自來水管的涼水。呂瑩又逼著我吃了兩瓣蒜。想著不吃,也得聞著別人的口氣睡覺,自己就沒有猶豫的吃了一瓣。覺得呂瑩和毅萍一樣,本質都不是壞女孩,都是在特定的環境下被逼成這樣的。

2025 年 2 月 2 日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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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葉赫·黛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