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黛妍:品嘗人生——瀟灑走一回(连载五)
6. 吸毒,販毒的女人們
“各號準備洗澡!”過道傳來獄警的通知。那是進到北京看守所的第三天,星期天,剛吃過早飯的時間。
李東平首先叫了起來,真好!已經有將近三個月沒有洗澡了,今天真不知道是什麽日子!隨後嘉麗站了起來要求去洗澡的人舉手,她得登記人數。當看到一個半躺在被垛下方角落裡的女子沒有舉手時,嘉麗叫她,王小紅,你坐起來!沒到睡午覺的時間呢。你到底去不去洗澡?2 個星期沒洗了,髒不髒啊?那女子瞪了一眼嘉麗,搖搖頭,不情願的坐起來,從她身上的穿著到她的髮型,看上去挺時髦的。她坐在了我後面一排,但還是把別人推了一下,靠著厠所那個小隔墻坐下了。
身後的雅君趴在我耳邊小聲説,王的毒癮犯了。我也小聲的和她八卦道:是否王小紅是因爲吸毒進來的?她說不單是吸毒,還有容留。我不知道容留是什麽,雅君說,開始她也不知道,後來大家聊天才知道,就是她家也有別的人。
“別人在自己家住就犯法嗎?”我莫名其妙的看著雅君。身後有一個臉色很黃的女孩插進來說,就是有別的人也在她家,和她一起吸毒來著。那個女孩看起來不怕王小紅聽到,聲音蠻大的。
“你少囉嗦!我又沒有容留你在我家吸毒。你不是一樣嗎?”王小紅突然睜開眼睛說。黃臉的女孩沒理她,反而告訴我,她自己很是倒霉。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大客戶,請她到家裏,還免費給她抽。想著那個女孩家裏有錢,將來是她的大客戶。結果運氣不好,讓警察給逮個正著。她説到這裏,沒想到王小紅也坐直了和我說,你說哪有那麽笨的人?我給她貨的時候,告訴她要賣的,否則我們哪有錢再去進貨啊。她倒好,找到一個主就覺得是大客戶,還沒有搞清楚是誰,就免費請別人吸。結果錢沒掙著,還給弄進來了。我看著她們兩個,不知道説什麽好。只是覺得她們兩個應該是很熟絡的。
從她們兩個的爭吵中,我瞭解了:黃臉的女孩叫劉傑,她和王小紅是髮小。一起在道兒上混的。王小紅已經有幾年的吸毒和販毒的經驗了。劉傑是新手,這幾年看到王小紅很是風光,就跟著她了。可是沒有經驗。而王小紅就總是覺得劉傑不敢放開手脚幹,所以就老跟著她。結果劉傑第一天拿到貨,想要給自己在夜店認識的,一個富家女試一下,警察就因爲要監視王小紅,而暗中跟著她到了劉傑家裏。劉傑和她請來的也正在吸毒,就被警察給一起逮進這裏來了。
王小紅還很是驕傲的告訴我,劉傑整天都縮手縮脚的,一票都沒擀成,而她在進來之前就幹了幾票大的,現在也能有一些錢找托把她弄出去。然後她看看身邊的劉傑,安慰她不必擔心,只要自己出去了,就馬上想辦法把她也弄出去。王小紅說的很是仗義。
正説著,李東平從前面叫了過來,“夠了!你們那點破本事,就別拿出來顯擺了。還不好好洗洗澡,都多少天沒洗了?再不洗身上都長跳蚤了!”看來大家都在聼著她們和我説話呢。
我左右看著,不知道説什麽好?因爲他們的言行真的顛倒了我的認知:怎麽還會有人這樣肆無忌憚的,沒有一絲悔意的,談論自己乾的這些違法的事情呢?而且從她們的嘴裡説出來的時候,好像她們就是在做很正常的事情,一點都不覺得羞恥。
她們犯下這種害人害己的重罪,記得根據中國法律,應該是被槍斃的罪。因爲偶爾也會聼大陸的朋友們,説起這類犯罪的人群,是如何被處置的。可是在真正遇到了這個族群,對於她們來説,找“托”就那麽輕易的能解決。那法律是幹什麽用的?難道用錢把法律也能擺平嗎?想到這,我不禁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在北京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知道“托”就是找關係,而且所有的關係必須花錢。關係在大陸是正常也很重要的。這也是現今中國的,一道外面世界無法理解的奇景!每一個犯罪的人,如果被抓到了,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找關係解決,而不是找律師。如果你找律師,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你是傻瓜,白花錢。我記得以前有一個警察就這樣和我説過。但真正遇到這類情況發生在我身邊時,還是著實的無法輕易接受。
花錢找“托”就可以出去,也就是說錢就可以把人身上,犯下任何的罪孽給洗去了嗎?即使在香港,那個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錢是可以被這樣使用的。而在西方社會也浸泡了那麽多年,更沒有聽過這類的天方夜譚!可是在中國卻是不可置疑的事實!我又一次深深的感到了,在中國似乎整個社會都是,除了錢以外,什麽都不好使!難怪以前總是聼人説,只要錢能解決的,那就不叫事兒。看來我以前以爲人們在調侃的説法,其實不是開玩笑的。隨之我又想到了,那幾年在中國看的那些古裝電視劇,看到自古以來,中國人要想升官,就必須請客送禮!也就從那時,經歷了看守所開始,我也開始了需要用一些時間,來明白中國的一切:難道真的只是單單因爲,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制度問題嗎?還是在那片土地上,文化土壤也有問題?我一時找不到答案。
其實在我的心裡,我覺得,像阿茲嫫這一類人的偷盜,應該關她幾天就放她們回家,因為畢竟她們是真正的出於無奈,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犯的錯誤。他們住在那麽遙遠的深山裏面,爲了生活,連出山都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他們能對這個社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呢?而真正應該抓的,長期關起來的,和社會不要再有任何的糾葛的,就是王小紅和劉傑這一類,她們是最應該受到法律的懲罰,把對社會的危害減少到最低的。
我移開了在他們臉上的視綫,使勁搖了搖頭,深深的在我內心說道,王小紅,劉傑,希望在你們即將走完你們的人生時,你們仍然有膽量無悔地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
“重點!”門外有警察命令到。我還沒搞清楚這句話的意思,老師,劉傑及一位唯一看上去年約 70 嵗的婦人馬上站出來,3 人排隊站在了門口。一名女警過來看了一眼,問了句:“沒事吧?”“警官好!”她們三人齊聲説道。
劉傑這時撥開前面的老師,乘警官沒有離開趕緊説道:“警官,我要喝熱水,我有胃病。”警官問她是否犯病了。她說沒有,就是三天沒有大便了,胃也不舒服,希望可以有熱水喝。警官讓她喝自來水,並説道,拉不出來,正好喝自來水就拉出來了。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當時覺得很是奇怪,之前我想喝熱水的時候,警官說我們吃的東西一點油都沒有,不會拉肚子的。現在又讓她喝了,就可以大便了。怎麽回事?看著我驚訝的眼神,呂瑩小聲和我說:就是怎麽,都不會給你開水喝就是了。
我想起來剛才警官在叫“重點”,就問呂瑩是什麽意思,她告訴我,就是這個號房裏面的重點犯人。我知道,老師是貪污進來的,算是重點,劉傑販毒也是重點,而那個老人家是什麽重點呢?呂瑩說她是因爲練法輪功進來的。我當時真的很是震驚:曾幾何時,宗教信仰也成了重點罪行了?
想起我們將要洗澡,我就走到前面去找嘉麗,因爲我的衣服給存倉了,需要拿出來。嘉麗擡頭瞪了我一眼,沒有説話,又低下頭在她手中的書上。那是這個號里唯一的畫冊,沒有封面,也沒有人知道是什麽畫冊了。看她沒有反應,我還想爭取,就重複了一遍。沒想到嘉麗身邊的小雲又發話了:“哎,你怎麽一點都不懂啊?這裡的人哪有和警官説話的份呀?就算有機會和她們説話,也不可能幫你問的,找罵呀?這里不是酒店!誰叫你進來的時候不穿著!”
“哪有人穿幾套内衣啊?誰又知道來了會不讓帶衣服進來呢?洗澡怎麽可以不換內衣呢?”我嘟噥著回到自己的位置。好多不一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倒也沒心情去研究她們眼光里的意思,只想著如果沒有內衣換,洗澡有什麽用……
呂瑩拉了我一下,暗示著什麽,就坐到了李東平身邊,説她很喜歡聼李東平的故事,能不能開講啊。聽到呂瑩這樣說,我明白了她的暗示,趕緊凑到前面去,坐好準備聼故事。
李東平倒是大大方方的問呂瑩想聼那一段,呂瑩說,説説你的女兒吧。李東平嘆了口氣,就開始了她的故事:李東平進來的時候她的小女兒才 7 個月,還沒有斷奶,就把她抓進來了,把她小女兒給送去了福利院。她在最後一次從雲南帶毒品回來的時候,是懷著小女兒的,倒霉的是在到達北京西客站時,讓緝毒犬給跟上了。我說,難怪我看到有警察在北京西客站,拖著很凶猛的德國牧羊犬。李東平很是輕車熟路的說,德國黑背不是緝毒的,緝毒的是拉布拉多犬。
那時她懷孕已經 8 個月了,想著生孩子前再帶一次貨,賺的錢就夠休息半年的,但是那次挺背的,一到北京就有緝毒犬跟上她了,狗對著她叫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下完了!可是令她覺得奇怪的是,警察那次沒有抓她,只是把她叫到車站派出所,登記了她的身份證,留下她的新地址,就把她放了。當時她還覺得挺幸運的,還沒有反應過來是因爲她懷孕了,警察無法抓她。所以在她生完小女兒 7 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派出所突然來人把她叫去了,她到了派出所就被扣下,然後就被押送到看守所來了。女兒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在她的再三要求下,進來一個月以後,去看了一次她小女兒。孩子被送到福利院去了,見到孩子的時候別提多難過了,孩子除了已經不認識她了,還給養的又黑又瘦。李東平説到這裏時,眼睛紅了,氾起了淚光。
大家都沉默了,然後就聽到她繼續説到,好在大女兒已經成家了,把老二帶在身邊。她媽雖然平時恨她恨得牙癢癢的,可是關鍵時刻還是把老三接去了。現在最可憐的是老四了…她用了幾次【最可憐】來形容老四,說,那麽小的孩子在福利院,肯定給養不好。
王小紅插進來問她,你幹了這麽多年,應該存了不少錢,可以找托活動活動出去呀。李東平說,她也想活動自己出去,但是想想,現在的生意不容易做,管的太嚴。加上自己年紀也大了,以後不一定還能像以前那樣賺錢呢。所以錢,得留著給孩子們將來念書。必須讓孩子們出人頭地,甚至出國留學。自己如果運氣好,不要有嚴打,就算在看守所,多待幾年,也就出去了。幹了那麽多年的販毒,在監獄待幾天也不冤枉。
“雖然最近還沒有聽到有嚴打的風聲,還是越快出去越好。”王小紅說。李東平說,誰不知道這個理兒?不過她也不是太擔心,因爲她是第一次被抓,以前沒有案底,況且這次帶的貨是一直以來最少的一次,相信他們也不會給她判死刑的。她沒進來之前就已經摸索好了,像她這種情況,最多判十來年,就安心的等著吧,反正現在已經進來將近一年了。怎麽樣都行,就是太想她最小的女兒了。
我問她們,什麽是嚴打?他們告知,就是中央在不同的時期,會對一些不法的事情進行嚴厲的打擊。我問如果嚴打來了她們會怎麽樣?她們異口同聲的說,那就是掉腦袋的結果。我看著她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是不相信,會有掉腦袋的後果,是不相信她們説的那麽輕鬆。
我看著李東平,也想著,既然知道販毒是違法的,爲什麽還要幹呢?難道錢真的是值得用命來換嗎?因爲我那時還沒有真正的認識到,錢在中國大陸是萬能的。同時,我還是有一點的感慨,因爲發現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中,母性都是一樣的。
劉傑和王小紅對自己的案子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只是感概著李東平拿貨很是便宜。因爲她們在市場上買到買 700 塊 1 克的白粉,她 400 塊就能拿到。李東平說自己幹了很多年,又親自跑雲南去拿貨,能不便宜嗎。同時她叫她們不用眼紅她,等出去後如果有機會,會介紹給她們去拿便宜的貨。我覺得很是震驚,看起來她們都被關進了看守所,並沒有對她們起到任何的教育意義,她們甚至都沒有想到,自己以後不再做違法的事情了,還想著如何繼續幹下去?這是一群,有著什麽樣認知儲備的人呢?
我忍不住問李東平,你那麽忙碌還生那麽多的孩子幹嗎呢?沒有想到她跟著的回答讓我張目結舌。
因爲每次她懷孕的時候,特別容易帶貨,所以她就有了 3 個孩子。我問,三個孩子的父親呢?她說,我怎麽知道他們這些挨千刀的都去哪裏了?反正我能掙到錢,可以自己養活我的孩子們,我管他們那麽多呢。聼到這裏,我的腦子一下子給塞住了。
那天午餐的白菜湯上面漂著幾片肉,饅頭加一小包榨菜。李東平看了後,突然溫和的和我說,你真了不起!讓我們吃上肉了,我可是三個月都沒有聞見肉腥了。我有些驚訝的看著她,她可是從來沒有正眼看我的,這是怎麽了?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呂瑩接了一句問,“我們只知道你是因爲得罪了關係很强的人被抓了,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是做什麽的呢。”我放鬆了下來,笑了一下說,我是公司的總經理,經營現在這個公司已經將近 25 年了。趙依萍冷不丁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原來你是個大老闆啊,難怪都不敢怠慢你呢!
我逼著自己不去看那個,裝湯的大盆子,把小雲給放在我湯碗裡面的幾片肉,加上 2 個饅頭都給了阿兹嫫,自己吃了半個饅頭加一半的鹹菜。呂瑩還逼著我吃兩瓣蒜。因爲我已經感冒了,之所以吃了我平時最不喜歡的生蒜,我也是怕萬一真病倒了不划算。
“5 號洗澡!”一聲令下。我們全部跳了起來,一共 18 個人去洗澡。首先我們被告知,只能穿一件貼身的,不能多穿,因為澡堂里面沒有任何掛衣服的地方。洗澡是一個號,一個號輪流的。每個號只可以洗 3 分鐘,每個號子要洗澡的人,必須在前兩個號子還在洗的時候,就全部出來,面向墻,站在通道裏。通道有很多的視窗都是開著的,我們在那起碼站了 10 分鐘,但是這 10 分鐘,對於我來説,應該是比一個小時還要漫長。因爲已經被凍得上牙和下牙一直在打架,我幾次想提出來,請獄警來関窗子,但是一回頭就有人從身後吼叫:“不許回頭!”我看了一眼身邊的李東平,結結巴巴地說:“爲…何…不…關…窗…子…呀……”
“不許説話!”李東平也很嚴厲的來了一句。“太…冷…了…”我沒有辦法一次說完整我的話。“不都凍著嗎?就你金貴!”她瞪了我一眼,說得很完整,看來她不冷。因爲她在監倉裏一直靠著暖氣坐著的。“你當然不冷,一直坐暖氣邊!”我還是頂了她。
“不許説話!”身後又是一聲吼,我不敢再説話了。在那一刻,真得很是後悔我決定去洗澡,過道裏面冷風刺骨,真怕自己病了。因爲我也許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下去,我絕對不能倒下的!轉頭看看和我隔了幾個人的趙毅平,發現她非常高興的站在冷風里。排隊來到洗澡堂門口時,里面另一個號子的人沒有完全出來,我們又在浴室門口的冷風里等了將近 5 分鐘,才可以進去。有生以來我是第一次被凍的說不出話來。
“大家要快,我們只有 3 分鐘。”李東平宣佈著。當我終於找到一個凳子,上面有一堆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放在別人衣服的上面時,我已經找不到可以洗澡的水龍頭了,全部滿員。幾乎所有人,都是兩個人一個水龍頭,但是沒有人敢和沈嘉麗,老師及李東平共用,他們每人一個。我當然也不敢造次了。
“阿姨,快來這兒洗,否則你就洗不成了。”小胖在叫我,因當時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好這麼稱呼。我到了小胖和劉依玲共用的水龍頭下。不敢洗頭了,趕緊洗身子,剛搓上香皂(其實是洗衣服用的黃色那種)外面已經在催促我們了。只有三分鐘,真的不如不洗,我是最後一個在叫駡聲中出浴室的。
回到號子里,呂瑩要幫我洗頭,一來只能用肥皂洗,二來只有用冷水,我只好打消了洗頭的念頭:難看就難看吧,反正我們又沒有鏡子,也看不到自己的狼狽樣。
小雲在幫老師洗頭,她們兩個臉上都一時間露出了溫和的顏色,同時似乎很驕傲的拿出一瓶洗頭水在用,好多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著她們洗頭,我當時確實深深地感概了一回:看來一瓶洗髮水,對於這些被關在這裡的人來說,都成了一樣求之不得的奢侈品。
看到他們的洗髮水,我想起了換下來的內褲,我得馬上把它洗乾淨,因爲我只穿了一條外褲,里面可是沒有內褲的。想到此,我問呂瑩是否可以申請,把洗過的內褲,晾曬到外面去,這樣可以快點乾。呂瑩指著電視機下方及廁所邊的水管,讓我看上面搭著的所有内衣褲說,告知我,只能在這些地方找到位置晾上,哪有讓你出去晾衣服的好事?我整個號子裏看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任何的地方可以晾我的內褲。“呂瑩,怎麽辦?”我再次向呂瑩求救。
“哎,你向我這樣抖乾”,身後 70 多歲的老媽媽說。我回頭看到,她拿著自己的内褲在手上抖著。於是,我就開始了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手上拿著自己的濕內褲,在衆目睽睽下慢慢抖了起來……也算幸運,北京的天氣比較幹躁,到了傍晚,我的内褲就乾了,當然也得在縱目睽睽下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