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黛妍:品嘗人生——瀟灑走一回(連載十)
11. 俠客趙毅萍
認識趙毅萍,是在看守所的第二天吃完早飯。坐在她這個“野蠻”女人的身邊,我一身的不自在。沒想到她還大大咧咧的用手肘碰碰我問:你是怎麽進來的。我沒好氣的反問她:你是哪裡人?爲什麽被抓進來的?因爲實在不滿意她把別人半夜從被垛上趕下來的霸道。
沒想到她並沒有對於我的不客氣產生任何的不愉快,爽快的告訴我,她叫趙毅萍,來自張家口。在那一霎那間,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因爲是我先沒有禮貌的。想到這我也告訴她,我來自香港,是因爲公司和中國的供應商有两筆合同糾紛,所以讓人給弄進來了。我用了比較溫和的語氣。
出乎意料的,她居然說“商業糾紛是民事案,他們這樣抓你不合適”。她很是熟練的繼續說,“你們一定是得罪了什麽很有背景的人了”。我說:“你怎麽知道呢”。她說,在這個世界她有什麽沒見過呢?我本想說,你説的這個世界,只能是中國,外面真正的世界,不能在你說的範圍之内。但我還是轉了話題,對她説:“先不説我了,因爲挺複雜的,一時也是説不清楚。你介意告訴我你的故事嗎?爲什麽被抓近來了?”她直言不諱的說,她是這裡的常客,已經是第二次進來這個看守所了。
看到我有興趣知道更多的眼神,趙毅萍挺開心的繼續説著:在北京,海澱看守所的條件是最差的,朝陽看守所的條件是最好的。海澱區的警察什麼人都抓,他們是出了名的愛抓人又會抓人的。我說你怎麽知道別的區警察就挑著接任務呢?她説不能叫挑著接任務,應該説是很有水平的,可以衡量來的任務是不是都適合去抓人。我問她怎麽知道那麽多呢,她説因爲她的哥哥在崇文區公安局工作。
再問她朝陽區看守所怎么好。她説她第一次被抓,就是關在朝陽看守所,那裏每天都有熱水供應的。海澱區看守所是出了名的只能喝“海看白”。我問看守所是不是太冷了,所以給白酒喝。她説我是傻子,“海看白”就是海淀看守所的自來水。
對於她這些說法我不反對,因爲我是住在朝陽區的,但是抓我的警察是來自海澱區的。也許朝陽區覺得這個案子立的不合適吧,所以他們沒有接這個合作任務。記得連海澱區給我錄口供的警察,聽了我的陳述後都説這個案子立的不合適。
我再和她說,你的哥哥是警察,你還偷東西,那不是給你哥哥丟臉嗎?沒有想到,她居然很是大言不慚的告訴我,她偷東西的時候,就絕對有兩個原則:一是絕對不在崇文區偷,二是只偷那些“二奶”的錢包。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問她,是否可以把她的原則細細給我道來?她沒有掩飾且有點驕傲的告訴我,第一,不在崇文區偷,因爲她的親哥哥在崇文區當警察的頭,要是讓人知道了他的妹妹是個慣偷,他還能在那個位置上呆嗎?哥哥可是她最重要的人,從小把她帶大,而且從張家口那個小地方去當兵,苦熬了那麽多年,才被分配到北京工作。哥哥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真的不容易,所以不能給她哥出難題,更不能把他毀了,所以她永遠都不到崇文區去偷;第二,只偷那些做“二奶”的錢包,原因很簡單:她們偷別人的男人,要比她的“偷”惡劣多了!所以她的偷絕對是正確的。
她的“偷”的原則,真正擾亂了我的認知,看著她我除了竪起大拇指,不知道如何表達。大拇指也竪起來的很是複雜:是該誇她的對她哥哥好呢?還是誇她的夠正義,去懲罰偷別人男人的人?我也説不清楚。
想了一下,我對她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偷啊!你又不是很老,可以找份工作的。
她説其實她也不想偷,但是因爲太窮了,除了她有孝喘病,而且背部是畸形的,不好找工作。説到這裏她讓我看她的背部,確實是右邊的背部,要比左邊的背部高出來一些,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形狀的背。我問她背部疼嗎?她說現在不疼,但是不管幹什麽工作,幹久了就痛。
我說是否能找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自食其力呢?這樣不勞而獲絕對是錯誤的。她抱怨的對我說:“你怎麽能說我不是自食其力呢?我自己偷,又沒有叫別人去爲我偷。況且偷也是很辛苦的,要花很多時間去練習,如何偷的不被抓住,也是一種功夫啊”。
聽到她的謬論,我一時無法找到語言回答她,我盯著她看了起碼有 3 分鐘,也想不到該說什麽。她一直都用肯定的眼光看著我,似乎在問,我說的不對嗎?最後我終於和她說:“你有病也不代表你可以去偷呀,你偷盜也算自食其力?也是有勞而獲吗?但…”。我停下不説了,只能在心裏説道,她是自己親身去偷的,可是……她這是算什麼邏輯呀?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但又想不出來任何可以說她不是自食其力的話來回答她,只好無奈的看著她。
這時,我右邊的女孩突然哭了起來,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看過去,她就是那個被趙毅萍從被垛上趕下來叫張雅君女孩。我以爲她想起來昨晚的委屈,就碰碰趙毅萍說,你看,你昨晚太霸道了,別人睡得好好的,你給趕下來了,現在道歉吧。趙剛想説什麽,雅君抽泣著説,她已經不生趙毅萍的氣了,她是因爲想著自己出了這件事,被扣在這裏,趕不回去學校參加畢業考試了。趙毅萍對著她說,活該!誰叫你騙人!雅君爭辯說沒有騙人,只是用了同室友的信用卡,沒有告訴她。趙說那就是偷了,既然沒有偷的本事,被抓了也是活該!
我制止了趙毅萍,然後問雅君是不是可以給我們説説她的故事。因爲我覺得她説一説或許心情可以平服一些呢。
雅君告訴我們,她是來自湖北省武漢市的應屆護校畢業生,她們正在北京做畢業前的實習學習,想著快要回去了,就想在北京玩一玩。因爲還沒有發工資,所以她就用了同寢室好朋友的信用卡。平時她們都是不分彼此的相互使用的。就是以前她室友也在沒有告訴她的情況下,用過她的信用卡。想著只用了 1000 塊,從北京回去就發工資了,可以馬上還給她。但是不知道爲什麽,她的室友兼同學卻報警了。她流著淚嘟嘟囔囔的説著,但也算讓我們明白了怎麽一回事。
這時候,趙毅萍又豪氣的插進來說,她最看不起哭哭啼啼的人了,她可以給小護士道歉。因爲她還以爲小護士是騙人了呢,所以昨晚對她很是不客氣。然後她繼續説到,不就是 1000 元嗎?有什麽好哭的?她可是比小護士要慘多了!她在看守所待一天可是要損失 4-5 千塊呢。她要是像小護士的性格,早就該上吊了!趙毅萍叫她別哭了,自己這麽大的損失都沒有傷心,小護士為那一千塊哭泣,太讓人看不起了。畢不了業將來跟她幹,她會好好的調教她的。
大家都哭笑不得的看著趙毅萍,小護士也停止了哭泣。我覺得我好像在讀一本魔幻小説呢。我衝著趙毅萍說,你進來了是別人幸運的少損失了,什麽變成你的損失了?聽了我的話她居然沒有生氣,然後問我是否忘記了她之前告訴我們的,她偷的原則,所以她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麽不對。我説,到任何國家,法律都規定“偷”是犯罪,所以她是犯了法,才會被抓進來的。她說,其他國家她管不著,但是在中國那些偷別人男人的人不犯法嗎?爲何警察不抓她們?
我一下子被她問住了,確實也在内心說,對呀,中國幾乎所有有權有勢的已婚男人,都必須有年輕的女人在身邊,這樣才可以顯示自己的地位吧。雖然法律上是一夫一妻制,但實際上好多男人都有幾個女伴的。我内心是知道的,中國那些幾千年的一夫多妻制腐朽的傳統,并沒有用法律真正的約束住,許多人在暗地裏都是“一夫多妻制”的,當時我竟不由自主地對趙依萍她點了點頭。
看我點頭,她顯得很是開心,然後滔滔不絕的繼續說,警察這次抓她,抓的絕對讓她不服氣,因爲是他們給她下套來抓她的。並不是因爲她的“偷藝”不精而把她抓來了。源於那天本來她是沒有打算偷的,和她的丈夫在一家餐館吃飯,出來結賬的時候,她看到一個錢包好像是什麽人漏在櫃檯上了,所以她付完款就給順走了。然後兩口子回到車上,正在數錢呢,就有警察過來把她抓了。其實那個錢包是警察放在那兒給她下的套。説完還問我,你說這我能服嗎?我一時無法消化她的邏輯。就説,有什麽不服氣的,就是偷了呀,就是犯法了,應該被抓的。她説,警察來抓她的時候沒有任何證據,她沒有那麼苯,她一出餐館就把裏面的錢全拿出來,把錢包扔了,警察根本就沒有抓到她的現場,這就是她不服他們的地方!而且他們把錄像調出來的時候,要一格一格的慢慢看,才可以看清楚是她順走的錢包。她洋洋得意的説,你看我順的多有技巧?沒有錄像他們根本沒有辦法看到我如何順的錢包,我的手藝行吧?所以對於這次警察這麽抓她,她絕對不服氣!在警察提審她的時候,她也這麽説了,但是沒有人理她,他們就是要給她定罪,想要關她。這是她的判斷。
這次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想著她爲何把偷看成這麽正常的一件事呢?她有一個什麽樣的家庭教育背景啊?我的心裡有點涼,跟著也打了個很大的噴嚏。
趙毅萍很是關心我的噴嚏,她把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讓我穿上。我不好意思接受,她問我是否嫌棄她髒,在我搖手之際,她給我披上了。我真的不能接受,因爲她只有一件襯衣在身上,是比我更冷的。她叫我不要計較,因爲她是北方人,比我耐寒。見我還是不好意思穿,她就將她的夾克蓋在我的腿上,然後低聲對我説,她不穿對她有好處。我愣楞的看著她,她說她希望自己病,病了他們就會把她放出去了。這裡的人才不要攤上人命呢。我說,值得用命來拼搏嗎?她說我不懂她的事兒,正如她也不懂我的事兒一樣。她説,其實她從小就一直在拼搏的,只是她的運氣一直不好,拼來拼去,結果還是一次又一次的給拼搏進了看守所。
我看著那個我不能描述為壞人的面孔,輕聲說到:“你人看上去挺聰明的,心也不壞,爲什麽要去偷呢?只要你勤快不懶惰,幹點甚麽都可以生活的。”
我的一句話,引出了趙毅萍一連串的反駁:“誰會雇傭一個沒有念過書的人啊?你以爲偷東西那麽容易嗎?你偷一個試一下?我肯定你手還沒有摸到錢包,就被人給抓了。你說我懶?我們有的時候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的去偷的,冬天早上 5,6 點起床,別提多難受了,你説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嗎? ”
她顛倒了我認知的話語,讓我張口結舌:我從來沒有想到,偷還可以偷的這麽理直氣壯?
過了一會,我定了定神,請她説説她的故事。
趙毅萍出生在張家口一個貧窮的家庭,她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死了。用她的話來説,她是她的哥哥和爸爸用米糊給糊弄大的。因爲她的爸爸要下地種田養活他們,基本上就只有她的哥哥整天帶著她。她媽死的時候哥哥才 6 嵗,那時候,她哥必須學會做飯,哥哥最先學會的是攪糊糊,因爲家裏窮,所以總會是大米粉加上高粱米粉混著煮的。
我倒是不知道這兩種米出來的是什麽味道,只是記得我的姥姥以前也告訴過我,她們早年很窮的時候,生了孩子不夠奶吃,就是把高粱麵煮成糊糊,來喂小孩子的。我從小就愛聼外婆說他們老家的點點滴滴的故事,所以知道一些。
毅萍說,小的時候,她有時候也可以喝到羊奶,那是哥哥偷回來的。聽到這裡,我心裡很是感觸:看來她從小就伴隨著“偷”啊。如果她有媽媽在,她應該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的鼻子有點酸酸的。
趙毅萍給我講了她背歪的故事,那是她大概 3 嵗的時候,有一天她看到隔壁的小孩在喝奶,羡慕得不得了,回家就和她哥要奶喝,她哥沒有辦法,就帶上她去後山上,偷擠別人家奶羊的奶,可是被發現了,他們就拼命的逃,她跑的慢,她哥擔心她被別人抓住,就把她擧到一棵樹上,他來引開追來的人。她說其實那些追的人都看到她了,但是他們沒有理會她,還是追著她哥。她急了,在樹上大叫著 [哥,你快跑……],結果從樹上摔下來了,當時就昏倒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 2 天以後了。後來聼她爸說,她是被追他們的人送到醫院去的。他們還去通知了他爸。但是這事把她哥給嚇壞了,幾天都不敢回家。她爸是在她醒來以後,才敢離開她去找她哥。是在河邊的一個小爛棚子里,找到已經餓昏了的她哥,後來她爸說,那次真懸,差點就倆個孩子都沒了。也就是那次摔的,把她的背給摔歪了,沒有真正的治過,也沒有糾正過來,就那樣長著了。
那次她爸也嚇傻了,從那以後,就留在家裡的時候多了。但也是從那時開始,她爸開始學著賭錢了,因爲總想有多一些錢來養孩子。可是好像從來也沒有贏過,所以他們的日子就更苦了。那時她哥也只有 9 嵗左右,也是小孩。自此他們就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自己想辦法挖野菜,摘野果子吃。因爲從那時候開始,她哥發誓絕對不再去偷東西了。哥哥說,那次偷,就差點讓小妹沒命,再偷的話,他們兩個肯定會死一個。
哥哥先是到磚場去幫別人搬磚,一天能有個 3-5 毛錢,可以買幾個饅頭吃。有的時候也去街邊的小食店,幫別人洗碗,沒有工資,但是可以掙 2 頓吃的。她哥便把晚上那頓留著,和攤主説好,拿回家給她和爸爸吃。哥哥對她可好了,有什麼好的都給她留著。哥也總是說,每次見到她畸形的後背,都恨自己恨的牙癢癢的,同時也可恨偷東西的人了。
我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背,問她現在還疼嗎?她滿不在乎的說,不疼,只在下雨的時候有一點陰陰的痛。我趕緊把她的夾克還給她,叫她披上。她堅持不要,還告訴我,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進來了,如果她不病他們是不會再放她出去的。這種實在是讓我刮目相看的苦肉計,我不知道怎麽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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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 1 月 1 日上传